第22頁 文 / 亦舒
家輝逝世兩週年,我去鞠躬,遇到他父母。
兩老在默默流淚,我心牽動,過去站在他們身邊。
他們發覺是我,向我默默點頭。
本是姻親,因家輝這一環斷了,我與他們已沒有瓜葛。
如果有孩子又不同,孩子到底叫他們祖父母。
當初如果懷了孩子,我也會把他生下來,幸虧沒有。我茫然地又站一會兒,才向兩老道別。
他們這一輩子是永遠不會忘記家輝的了。
我呢?
終歸有一天,我會再婚,冉建立一個家,生兒育女,而家輝的影子,亦會漸漸淡卻,畢竟我們結合只有一年,而他去世已近乎兩年,再隔一段日子,那印象就淡得很了。
那日天氣晴朗,我感慨人生無常,乘車回家。
到了家泡杯好茶,已在緩緩呷喝,想靜一會兒,電話鈴就響了,朋友來約我出去的催請。
我取出日記部,逐一告訴他們,哪一日有空,哪一日無空。
我過得很熱鬧,死的人死了,活的人總要活下來,家輝在天有靈,也希望我活得更壯健更活潑。
我要向將來邁步。
殉情記
我十七歲,約瑟十八,我們決定結婚。
結婚是值得賀喜的事,但我與約瑟都知道,不應在今時提出這件事。
我對約瑟說:「你去告訴你的父母,我去告訴我爸媽。」
約瑟說:「我有點害怕。」
我有同感:「他們是一定會反對的。」
約瑟問我:「雙方父母都反對的事,會不會是錯事?」
我反問:「誰說結婚是錯事?我們相愛。」
「是不是一定要告訴他們,得到他們的同意?」
「我們還不夠廿一歲,不能註冊結婚。」我說:「當然要得到父母的同意。」
「那麼你先說。」
「一起說。約瑟,別孩子氣,我們都要結婚了。」
他笑。
「倘若他們問:『婚後打算靠工作維持生活?』你怎麼答?」
「我會說我已經高中畢業,不難找一份工作。」
我點點頭。
「如果他們問:『女兒,你吃得了苦嗎?』你又怎麼答?」約瑟問。
我會說:「十七歲不少了,婚後我們不打算立刻有孩子,我已經考慮到廣告公司做抄寫的工作。」
我們早已練好對白。
我拍拍約瑟的背脊,「放心,我們的父母都不是老頑固,有些人早婚,有些人遲婚,都是命中注定的。」
約瑟反而替別人擔心起來,「遲婚多寂寞!」
「是呀,我表姑到三十四歲才嫁人,表姑丈四十一歲。可定他們看上去年輕,而且正好一對!」
「他們在婚前做些什麼?」約瑟問:「人生那麼短,他們那麼遲才相識?太慘了。」
「但是他們的經濟情形很好,事業有基礎,他們一宣佈結婚,雙方親友普天同慶。
「婚是我們結,」約瑟不以為然,「何必要那麼多人支持?」
「話雖如此,到底我們是群居動物,離不了人。」我溫和的說:「別人怎麼想,會直接影響我們的情緒。」
他微笑。
回到家中,我猶豫很久,也不知怎麼開口。?
終於在晚飯後,我推一堆在看報紙的父親,同他說:「爸爸,我有要緊事說。」
他抬起頭來,和藹地問:「啥事?」
爸爸真是好爸爸,我不忍說出來令他失望,給他一個晴天霹靂。
「爸爸,」我終於硬起心腸,「爸爸我要與裘約瑟結婚。」
「什麼?」報紙落在地下。
「結婚,與約瑟結婚。」
爸爸呆著,「媽媽,」他忽然大叫,「媽媽!」
媽媽自廚房出來,「什麼事?」
爸爸不置信的說:「快過來,要緊事,剛才采玲說,她要結婚。」
「結婚?」媽媽的詫異在我自一息料之中。
「是結婚。」我緩緩的說:「我與約瑟已認識兩年,有深切的瞭解,請爸媽勿以為我們是孩子氣一時衝動,我們完全知道婚姻生活的艱難,但我倆會一一克服。」
媽媽手足無措。
過了很久,爸爸說:「你才十七歲!」
我笑說:「我很明白現在比較流行晚婚,十七歲新娘彷彿早看一點,但我與約瑟真誠相愛。」
爸媽面面相覦。
爸爸沉吟長久,「我反對。」
我呼出一口氣,我早知道他會反對。
爸爸激動,「我們只有你一個女兒,采玲,環境也過得去,你留學的費用,早就替你備下,至少你應往歐洲念四年大學,開開眼界,再回來做幾年事,到時愛挑誰就是誰,愛嫁誰就是誰。」
媽媽接上去,「裘約瑟這孩子很好,但結婚早著一點,才中學畢業,再勤奮工作,也不足夠養妻活兒,女兒,麵包與愛情之間爭論自古不停,但是長期吃苦你受得了嗎?早婚會令你們倆失卻更好的求學及就業機會,將來你們會怨的,與其將來後悔,不如現時詳加考慮。」
我說:「我早知道你們會反對,一聽到我們要結婚,馬上聯想到洪水猛獸,太不公平。」
媽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我一定要結婚。」我倔強的說。
爸爸很衝動,「你根本不是與父母商量,你只是通知父母。」
我很悲哀地看著地,等他說:「你走吧,我只當少生了你,你走吧。」
但是他沒有,他只是說:「我們再商量,你把約瑟也叫來。」
我感動,「好爸爸,」我嚷:「你是好爸爸。」
晚上媽媽偷偷的在床邊問我:「采玲,不是媽媽思想骯髒,而是……采玲,你不會有了孩子吧?」
我連忙說:「沒有,絕對沒有,我與約瑟很有分寸。」
媽媽放心了,握若我的手良久,「媽媽不捨得你這麼早結婚。」
「可是媽媽也希望我快樂,是不是?」
「采玲,一個人的快樂,視他當時的需要而定,你今日的快樂,不等於你三年後的快樂,你年輕,思想單純,不知道現實的可怕。」
「汽車洋房我不稀罕。」我輕笑。
「你不明白,采玲。」媽媽說。
「幸虧我不明白,媽媽,你就讓我去吃苦好了,約瑟會進工專去學習,他是有前途的。」
媽媽一副心如刀割的表情,我很難過。
「睡吧。」她說。
我點點頭,閉上眼睛。
我對父母大有歉意,因此一夜輾轉反側。
第二天一早與約瑟聯絡。
我悄悄問他:「你說了沒有?」
「說了,你呢?」
「說了。」
「他們反應如何?」約瑟問。
「不贊成,但沒有罵我,你那邊呢?」我問。
「也沒罵,不過面色鐵青,不肯答應。」
我不響。
「出來,采玲!我想見見你。」
「我想再與父母說清楚,」我說:「今天不出來了,也許他們怕過早失去我。」
「也好。」他掛上電話。
媽媽問:「與約瑟說話?」
「是。」
「我一夜沒睡。」母親樣子看上去很疲倦。
「對不起,」我說……
「媽媽想了一夜,還是不能應允你與約瑟結婚。」
「擔心我們經濟不好?錢作怪。」我苦笑。
「采玲,你不知道外頭日子多難過。」
「你與父親還不是這樣開的頭。」
「是,但甘年前競爭到底沒有現在強,而且我們不想你做一個平庸的小家庭主婦。」
「平庸?」
「是的,兩夫妻合在一起才賺三千元一個月,租人家尾房住,受包租婆的氣,數著小量的家用過日子,身上連光鮮的衣裳也沒有,坐在細小的天地中,目光日窄……采玲,我們不是不讓你嫁約瑟,待你大學畢業再說。」
我心沉下去,前途真的那麼灰黯?
「一定要升學?兩年預科,三年大學,還要五年呢。」
「五年很快過去。」媽媽苦口婆心:「基礎好,感情也長久,你們現在出去結婚,很快會吵架。」
「我們不會的。」我無法說服她。
媽媽很悲慘的看看我。
我心如鉛壓,說不出的難過。
倘若她與父親發脾氣,打我罵我,趕走我,我只有覺得好,可是他們只是苦苦勸我,這一招真的打動了我的心。
我跟母親說:「很多年輕夫婦,雖然窮一點,也過得很快樂,坐勞斯萊斯的貴婦,背後淚光有誰看得見。」
媽媽苦惱中也被逼笑出來,「采玲,你看文藝小說者多了,說話的腔調也學個十足。」
我靜靜的吃了早餐。
爸爸的情緒也很低調,他還是很溫柔,一邊搔頭皮,一邊在想說什麼才好,生怕得罪我的樣子。
真是罪過,害得他如此替我擔心。
過了很久,他說:「采玲,做低薪職員很痛苦的,長年被老闆呼來喝去,自尊心受傷害……你考慮到沒有?」
我心怯得根,與約瑟一起的勇氣不知往什底地方去了。
「爸爸帶你到公司去看看那種文員,你就知道了,永遠坐在陰暗的角落,任何人都可以吩咐他,做些很瑣碎的工作,自然我們不應看不起他們,然而你有資格進修功課,為什麼要委曲自己?」
「我愛約瑟,我要結婚。」我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們沒反對你倆相愛呀,你把約瑟帶回家來,我們反對過沒有?從頭到尾,我們說過他一句半句壞話沒有?我們只想你推遲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