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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文 / 亦舒

    細全實在沒有心情,朱天文也就不勉強她,他把她送返林宅。

    在門口,細全問他:「你為何有空來陪我姑婆?」

    朱天文忽然生氣了,「我知道你懷疑我有企圖,在你們那裡,每個人做每件事,都起碼有兩三個目的,最好一箭雙鵰,才叫能幹、頂呱呱。林小姐,我是救恩醫院的義工,這是我的證明文件,自初中至今,我有一萬小時以上的義工服務記錄,你可以去調查。」

    細全愕住,有點尷尬。

    「林女士富有,而且是我工作的會計師樓的人客之一,可是她寂寞,她也需要有人陪她,如今你來了,大概不需要我了,你有我電話,有事聯絡吧。」

    朱天文說完轉身就走。

    細全十分後悔,她站在門口好一會才進屋。

    公寓大得找不到人,光是她住的部分就包括一個小小起坐間、浴室及臥室,臥室的落地長窗還通向私人露台,自成一角。

    傭人敲門,「林小姐,晚飯想吃些什麼?」

    細全只要一客三文治。

    那天晚上,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覺得這是她生命中至長的一夜。

    天朦朦亮,她起床巡至姑婆那一邊去,守夜看護在看小說,聞聲抬起頭來,表示無事,好感放心了,去做一杯茶,坐在書房看電視新聞,忽然累得眼皮都張不開來。

    看見安樂椅背上搭著毯子,扯將過來,蓋在身上,安然入睡。

    律師到的時候她還沒梳洗,傭人來喚,她連忙跳起來,胡亂洗一把臉,即去見客。

    胡律師說:「林小姐,華苓女士把她名下若干資產歸你,請簽收。」

    細全馬上問:「光是我有呢,還是大家都有?」

    「大家都有。」

    「他們怎麼簽名?」

    「他們承繼的並非不動產。」

    細全一怔,「我承繼的是什麼?」

    「多倫多與溫哥華的公寓各一間。」

    細全睜大雙眼。

    胡律師微笑,「林小姐,現在你是一位相當富有的女孩子。」

    「我先跟姑婆說幾句話。」

    姑婆的聲音自身後響起,「說什麼?」

    細全驚喜,「你起來了,姑婆。」

    「是,」華苓女士坐在一張輪椅上,「還不簽名?」她微微笑,精神還算不錯。

    細全過去蹲在她身邊,「我不要你的財產。」

    「那,」姑婆無奈,「該給誰呢?」

    「捐獎學金吧。」

    「已經有啦,是我給你的禮物,去簽名。」

    細全見姑婆十分清醒,只得在文件上簽署。

    胡律師隨即離去。

    華苓女士說:「來,陪我下棋。」

    細全欣然從命。

    下到一半,她同細全說:「天文給我電話,說暫不來了。」

    細全不語。

    「你倆有齟齬?」

    細全點點頭。

    姑婆已覺疲倦,用手撐著頭,「細全,做人糊塗點好,錢財是身外物,稍後你會發覺,世上最常見的是名與利。」

    「最難得的呢?」細全脫口問。

    姑婆輕輕答:「是良辰美景。」

    「金錢可購得感情嗎?」

    「感情需要培養,富裕環境當然有助發展感情。」

    「真的嗎?」

    姑婆笑。

    看護前來說:「休息時間到了。」

    細全知道接著的日子裡,姑婆的精神會一日差過一日,能夠說幾句話,下半局棋,已經不錯,她已不應奢求。

    下午,她撥電話給朱天文,「我向你道歉。」

    朱天文忙道:「不,是我太鯁直,說話沒留餘地。」

    細全卻不覺得他是有什麼說什麼的人,不過當下卻問;「誤會可以冰釋嗎?」

    「沒有誤會,純是我脾氣臭,下班我替你及姑婆帶芒果冰淇淋來。」

    看護覺得冰淇淋沒問題,給病人小量地嘗新。

    細全問:「好吃嗎?」

    「味道不錯,」姑婆點頭,「仍覺是享受。」

    這樣簡單的享受也一日少於一日。

    兩個年輕人陪她坐了一會兒,她漸漸睡著,這一睡也未必醒得過來。

    每天朱天文陪細全到深夜,第二天又來送她到學校上課。

    課程時間假使比較短的話,他會在車子裡等她,一邊看報紙。

    感情的確需要培養,細全嘗試再次挑剔朱天文,已經不能夠。

    他衣著部是時髦漂亮,不文不火;頭髮皮膚指甲修飾得乾淨整齊,無懈可擊;為人又斯文有禮,學識絕對上等,又有專業資格,整個人起碼可打個八十五分。

    他們儼然已是一對。

    姑婆看在眼中,十分高興。

    「怎麼樣,姑婆介紹的男朋友不錯吧。」

    細全只是笑。

    「天文是有點野心的,將來,他必定會有自己的公司。」

    「姑婆,你凡事看得準,你覺得我會這麼早就喜歡家庭生活嗎?」

    姑婆答得很技巧,「現代人,很少會整日價守在家裡的了,你說是不是。」

    老人也說得很對。

    一日下午,姑婆忽然對看護說:「我想坐輪椅到外頭去看看。」

    看護說:「我替你換件衣服就可以。」

    「不,由細全及天文推我即可。」

    看護一想,「至多二十分鐘要回來。」

    姑婆笑了,「只能去二十分鐘?年輕之際,一出去便可以玩通宵。」

    細全只是陪笑。

    姑婆又說:「老了,這具軀殼拘禁我的靈魂,使我不得自由,唉,我的思想在自己的身體裡坐牢。」

    細全為之惻然。

    看護替病人穿上厚衣服,扶她上輪椅,再在她膝蓋上覆上一條毛毯。

    細全與朱天文慢慢把她推出公園。

    姑婆說:「好燦爛的陽光,好多海鷗。」

    細全看了天文一眼。

    姑婆說:「把我推到樹下,對著河岸。」

    「是,姑婆。」

    天文與細全坐在她身邊的長凳上。

    姑婆輕輕說:「奇怪,那是誰,那人為何伸手招我。」

    細全抬頭看半晌,「呵,那是幾個遊客。」

    這時,朱天文忽然說:「其實人類沒有真正自由,少年時我們坐在課室裡動彈不得,稍後又步入辦公室,無論外頭陽光多好,還得超時加班,有幾個人可以真正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呀,」細全贊同,「有時還得花許多時間去完成父母對我們的寄望:讀博士學位、讀醫科文憑……等到真正有自主權之際,已屆中年,又得把時間用在子女身上。」

    朱天文笑,「你別越說越悲觀。」

    細全說:「姑婆,我們到對面去,那時有噴泉。」

    她不待老人回答,已想推動輪椅。

    是朱天文先看出不妥,「慢著。」

    他蹲下去看老人的臉,這時細全發覺姑婆的頭側在一旁,心中一凜,連忙走到輪椅面前。

    姑婆嘴角帶一絲笑,眼睛關開關合,可是看得出,她已安然離開這個世界。

    細全握住姑婆的手放在臉頰邊,潸然淚下。

    朱天文說:「我們把輪椅推回去再說。」

    細全點點頭站起來。

    朱天文用手提電話向醫生報告情況。

    待他們回到大廈門口,看護與救傷車已在等候。

    朱天文的辦事能力的確叫人另眼相看。

    接著,他又協助細全辦妥一切後事。

    這一段日子,細全見他奔波得辛苦,便留他住在客房裡。

    是,林細全已成為這間大廈的新主人。

    姑婆對她十分慷慨,除出不動產,還留有若干珠寶及現金,其餘一半財產,再由他人平分。

    她分給朱天文的是若干債券,以及十分奇怪——一隻訂婚用的鑽戒。

    細全任務已經完成,打算回家,可是這個時候,她又猶豫,她的男朋友在這裡,財產又在這裡,她以後都大可過這種優悠特殊階級生活。

    她收拾了姑婆的細軟,盡量把老人的傢俱雜物維持原狀。

    她問朱天文,「你是會計師,你說,一直維持這樣的生活,可以嗎*俊*

    朱天文答:「一百年內沒問題。」

    細全笑笑,「一百年後,不知誰住這裡。」

    細全看到年老無家可歸的流浪人,便心中難過,他們一度也是抱在母親懷中的嬰兒,不知怎地,小小安琪兒老大了淪入地獄,在泥淖邊躑躅,她至怕將來她的孩子會那樣吃苦。

    忽然她聽到朱天文說:「我們的孫子。」

    細全抬起頭來,「什麼?」

    朱天文平靜地笑,「你問我一百年後誰住這裡,我答,我們的孫子。」

    細全一怔。

    天文咳嗽一聲,「姑婆都替我們準備好了,她不想這只戒指落在別人手上。」

    他把那只戒指取出放在桌子上。

    「細全,請接受我求婚。」

    細全低下頭,一切都安排好了:安樂窩、適合的人、訂婚指環,姑婆雖然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她的勢力、她的魅力,依舊無處不在。

    可以想像她年輕健康的時候,是何等喜愛安排生活上一切細節。

    太過經營的安排變成控制。

    會不會因為性格霸道,所以才會臨終之際,孑然一人,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是老人病重垂危的氣氛感染了她,傷感使她甘心聽從姑婆的安排,可是在一剎那,細全突然清醒了。

    她聽到自己清晰地說:「天文,我可沒打算這麼早結婚。」

    朱天文意外地看著她。

    細全覺得可笑,他以為十拿九穩呢。

    「我還想返去好好做幾年工作,闖一番事業,破解『女性沒有自願出來打天下』的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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