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亦舒
只好遵照程如蘭事前的吩咐,順手在盒子裡取了長宋伊人的照片,對這還在抽噎的宋母直哈腰,「伯母,合照找不到沒關係,我拿張她的照片作紀念好了,請多保重,節哀啊!」
宋母哭得厲害,無暇理會他,他也不管了,下意識倒退著出門,老覺得背後涼風習習,得貼著牆走才有安全感。出了那道鐵門,疾步直下兩層樓,衝到公寓門口,他煞住腳步,扶著門框困惑起來。
程如蘭應該早就知道盒子裡有些什麼內容了,保單才是重點,照片是誘使宋母開啟盒子的最佳借口。她和宋伊人絕對不是泛泛之交,若切身之事能知之甚詳,為何不直接找上門告訴宋母,反而繞個圈由他這個不想幹的人冒充一個不存在的朋友,詳裝尋找一張不存在的照片?
止不住的疑問,抬眼望去,程如蘭佇立不遠處,眸光入場,只是多了一份期盼,他謹慎地開口:「老師,她那道保單了,我找到照片了。」
「啊!太好了!」她激動地掩住胸口,為的絕對是前者,她完全不關心他伸出的掌心中展示的照片。
多麼直接不遮掩的反應,他還需要為什麼?程如蘭大概怕他年輕易壞事,所以打從一開始就只教他去照片,不告訴他實情吧!
正想抱怨兩句,一滴淚陡地墜落在她的面頰,下滑,他嚇了一跳,不自覺屈起指頭替她拭去,但不太對勁,鼻頭、額角、髮梢都有,越來越多,連他手臂都沾了數點圓印,仰頭看天,居然下雨了,落速極快,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往巷口奔去。
沿路公寓都缺乏屋簷,停歇不得,繞經兩個巷弄,終於躲進一處民宅較開敞的前廊。他們面對著濕透的路面,拍去身上的雨水,又為彼此拂拭一頭一臉的濕濡,兩人都不發一語。
但他不時看著她,看著她皺眉,卻不和他眼神接觸;看著她轉身遠眺天色興歎,流露惆悵,卻不吐露一字一句。他轉身與她並肩齊望天際,「老師你還有沒有事需要我替你做的?」
她聽了瞇眼笑,「沒了,謝謝你。」偏頭凝視他,「我請你吃飯吧!肚子餓不餓?你想吃什麼?吃什麼都可以,吃多少都沒關係喔——」
他沒說話。他在她心理,除了吃就是睡吧?但是他什麼都不想吃,也沒興趣回家睡大頭覺,他想瞭解他、瞭解她、瞭解她……
「兩位進來坐吧!免客氣!」操著台語的蒼老嗓音在背後響起,兩人一齊回身,才發現不知不覺滯留在一處私人開設的小型宮廟前,規模不打,站著公寓的兩層樓,剛點上的一灶檀香不時飄來,刺激他的眼鼻,他柔柔鼻子,搖手道:「不用麻煩了,阿伯,雨小一點我們就走。」
老人笑瞇瞇也不勉強,撐起松垂的眼皮打量他,視線移至程如蘭臉上時,眼眶不自然得膛大,似乎想極力看清她的面貌,原本灰濁的瞳仁忽然聚了焦,有了光度。
老人緩緩抬起右臂,指著程如蘭,「你……為什麼還不走?」驚疑的語氣不似下逐客令,反像質問。
程如蘭慌忙後退,老人語氣轉為嚴厲,「你該走了,你的時間到了,不該佔著不走。」
「阿伯,你不用趕她,我們馬上走。」安曦不悅地以身屏障,不讓態度頗差的老人進逼程如蘭。
「不知輕重的臭小子,我趕的是她不是你,還不塊閃開!」老人以枯枝般的臂膀隔開他,不打算放過程如蘭,「塊回去吧!各有各的路,不要留戀了,你牽掛的人會好好活下去的,你不能擅自改變什麼,塊回去!下輩子好好做人,千萬別再任性了。」
安曦越聽越糊塗,倚著他的程如蘭卻瞬間僵直,一聲不吭,彷彿默認了一切指責,他一急,阻止老人再度發言,「阿伯,不要講了,我們馬上就走。」
「說什麼傻話,該走的是伊,你不要再亂了啦!閃到一邊去!」
程如蘭滿面淒惶,冷不防轉身,衝進猖狂的雨勢中。他拔腿就要追隨而去,老人以想像不到的勁道扳住他的手臂,指頭幾乎掐入皮肉中,「不可以去,你這猴園仔不知死活,伊不是你可以喜歡的查某啦!」
「什麼啦?臭老頭!」他扭動肩頭,怒不可揭。「關你什麼事啊?」
「你以為伊是誰?伊不是你看到的那個人,和你說話的查某早就不在人世了,伊佔了別人的身來完成願望的,你別再欲了,回家讀書去,前途卡要緊啦,多管閒事沒好結果……」
他幡然回頭,定住不動。
這是在做夢嗎?他聽到這光怪陸離、似真似假的瘋言瘋語發生過了嗎?但是驟雨打在身上為何如此真切?程如蘭為何迫不及待地逃離?而他呆立在這座不知供奉何方神明的小廟前,煙霧冉冉如夢似幻……
他使勁捏緊腮肉,痛感十足——一切如實地發生著,老人沒有消失,還在用綠豆小眼厲瞪著他,先前窮極無聊對程如蘭的異樣言行所做的各種假設,難道真的被他猜中了一部分?
但是沒有興奮感、沒有新鮮感、沒有與同好分享討論的渴望,油然而生的只有恐懼,渾身顫慄的恐懼——怕自己見鬼了嗎?
前方迷濛的街道上,早已看不見程如蘭的蹤影,他揪緊領口衣襟,為何胸口似被挖空了一塊,空虛不已?
他挎著肩,拖著步伐,慢慢走進雨中。
第7章
也不知道頹坐在後院石階上有多久了,屁股坐麻到似一塊石頭,反正也提不起勁做任何事,他換了蹲姿,繼續發傻。
從日昇到日落,光影在院子裡以各種角度轉移,從明亮到暗淡,凱望到眼睛也花了,黃昏終於來臨,手邊不知不覺堆攏了一地被他扯下的細碎菊花花瓣,全是他心不在焉手癢的結果,一整盆碩艷的黃菊只剩下數枝長莖和花萼,活像一群紳士禿了頭。
他奶奶提著掃帚,前後打掃過他的下盤不下三次,他乖順地抬起腳,任憑兩腳被粗魯的撥來掃去,仍是無動於衷。他奶奶幾次想發火,見他連口都懶得開,一臉失神,聞到那麼點不對勁的苗頭,她識趣地噤聲觀察。
最後一次經過安曦身邊,一地的鮮黃花瓣終於成功點燃他奶奶的怒火,一陽指直戳他腦門,「臭小子,一整天要死不活坐在這裡拔光我的花,給我滾遠一點,看了就不舒坦,失心瘋了你!」
他也不回嘴,往旁移個空位,讓他奶奶收拾花屍。
「別告訴我你又在哪裡闖了禍,我老了,可沒本事替你收拾。」
他靜靜看著他奶奶,聽而不聞。
「不說話?想嚇唬我?」
他輕輕歎了口氣,這口氣讓他奶奶渾身發毛。看來非同小口,安曦根本是只跳蝦,何曾傷春悲秋過了?
「我警告你,你再給我裝神秘,我就給你吃棒子!」她揚起掃帚,在他面前揮了兩下。
他眨眼也不眨,一手托著下巴,嘶啞著嗓子開了口,「奶奶,我老爸到底在哪裡?」
他奶奶的掃帚掉在地上,打散了花瓣。
「怎麼突然問這個?你聽到什麼了?」老臉凝重起來。
「我問了十年啦!」他沒好氣地白他奶奶一眼。
「當他跟你媽一樣,死啦!不准再問了。」老人拿起畚斗,蹣跚得走開。
「你不說也沒關係,我朋友他叔叔是調查局的,他查一查就知道了。」
他奶奶不走了,站了半晌,突然轉向拿著掃帚怒氣騰騰衝向他,他一愣,舉臂就擋,準備挨棒子。數到三,臂膀還好端端一點事也沒有,稍移一個縫隙觀看情勢,他奶奶在上方激憤地眨著眼,嘴囁嚅著,卻貌不出半句話來。
彼此僵持著,沒有人打破緘默,他懷著同情端詳他奶奶。死守一個秘密這麼多年到底有什麼意義?她應該活得很不痛快吧?她是不是擔心太多了?他老子就算殺人越貨也不干他的事。自小面對父親失蹤的事實,從期盼到憤怒到麻木,以至於無所謂,他不曾興起「萬里尋父」這個念頭,純粹是出去好奇,再說,沒有人比他更有知道的權利。
「死小子就這麼想知道嗎?」對峙好半天,帚柄終於老了過來,不斷朝他背後擊打,老人咬牙痛陳,「敢威脅我?我怕你嗎?你想知道我就讓你知道!你老爸是流氓,北部數一數二的大流氓,他以為改名換姓、離鄉背井就沒人知道他是誰了,什麼壞事都幹,我早料到他會出事,沒出幾年,真的讓我說中了,判了無期徒刑,把年輕老婆、半大不小的孩子丟給我這個老人,當我欠他一輩子嗎?我警告你安曦,你敢去找你老子我絕不讓你再進家門一步,聽明白了沒有?給我好好做人、好好做人——」
「流氓啊?」挨了痛,閃躲不了,他反正用力拽住長柄,兩人各持掃帚異端,喘著大氣,盯著對方,「真是流氓啊?又讓我蒙對了,怎麼老是好的不靈壞的靈?我是帶衰烏鴉嗎?能不能反向操作,也許老師就可以永遠留下來……」他沉思著,一邊喃喃自問自答,「不可能吧?神很厲害,一定可以看穿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