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亦舒
「好了,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他伸手比出「慢走」的手勢,兩手背在腰後,領先踏出主任辦公室,開始四面環顧,巡堂另找出氣標的去了。
她長吁了一口氣,跟著離開辦公室,陽光此際突然探出雲層,走廊一片明亮,她舉手遮擋,順著陰涼的內側前進,不久,她摸進了空置的音樂教室。
這裡三面綠蔭圍繞,光線較為暗淡,她感到充分的氧氣滋生,露出輕鬆的笑容。
視線移往窗邊的一架烏亮鋼琴,她的笑意更濃,緩緩走近,只考慮了一下,便掀開琴蓋,調整好坐姿,做好預備動作,十指安放在正確位置上,定住幾秒,冷不防一路迤邐過去,不思熟慮即敲出不絕於耳的音符。
起初緩如慢步,單調如落葉蕭索,聽不出精彩之處,隨著速度漸進加快,層層迭迭,音階不斷攀升,如遠揚的斷線風箏,一顆心為之高懸,飄蕩無依,在捉不住尾巴剎那,風箏立刻峰迥路轉,直墜而下,但是一朵雲恰好承接住了,緊繃的心得到紆解。她的手指沒有間歇過,琴鍵宛如供她奔馳的草地,毫不羈絆她自由揮灑,在抵達結尾的勾勒處,十指有力的一敲,餘音尚未散盡,她乍然回頭,和後方不知靜聽多久的人兒對望。
只震驚一瞬,她便又鬆懈,熟稔地喚:「安曦啊!」
安曦靠近,俯視著她,表情安靜。「老師。」
「這一堂是體育課,怎麼跑來這裡了?」她和氣地詢問。
「李明惠說你被關爺叫去教務處關切,我來看一下。」
回答很簡短,卻明白揭示了他從教務處一路跟著她,看著她如入無人之境,表演著鋼琴獨奏。這過程他一聲不響,只靜靜觀察,為什麼?
「你擔心我啊?」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慰他,「不要緊的,關主任不會對我怎樣。沒辦法啊,你們成績真的退步了嘛!」
他心神不寧的聽著,問了不相干的問題,「老師會彈琴?」
「嗯。」她大方坦誠,「六歲那年,媽媽賣了外婆送她的戒指,買了一架鋼琴給我,從那時候開始就學琴了,直到我……」她停了一下,聲音明顯哽啞,「現在的家沒有鋼琴,我平時得到這裡才有機會彈彈喜歡的曲子,不過,也快沒機會了。」指頭輪流按撫著琴鍵,發出高低不一的單音。她的話總是帶著語病,她身後總是一團濃濃迷霧,他卻由衷知道,她沒有撒謊,她說的是實話。陳如蘭不會彈琴,家中客廳和臥房沒有任何鋼琴的蹤影;長年學琴的人家裡不會連一架簡易電子琴也沒有,陳家家境富裕,女兒學琴卻不置琴絕對不是尋常的現象。
去年班際合唱比賽,陳如蘭帶的班的訓練事宜,全然委託另一名音樂老師伴奏,她若有此琴藝,何必多此一舉?她話裡的主角是另一個未知的女人,並非陳如蘭,這段時間和他相處的不是昔日眾所熟知的陳如蘭,真正的陳如蘭曇花一現過,就在她的臥房裡,以陌生拘謹的態度和他相對,完全不認識他。
他不明白關鍵在何處,他也許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但是他不在乎,他擔憂的是眼前這個女人,隨時隨地都可能消失,不再出現在那顆木芙蓉樹下。
「老師,這曲子很好聽,曲名是什麼?」他笑著問。
「曲名是冬月,是我高中時期的鋼琴老師自娛自樂的曲子,我聽了很喜歡,向她要了譜練習了還一陣子,每次想碰琴取暖時,很自然就挑了這一首,你想再聽一次嗎?」
「嗯,想。」他用力點頭。
「如果你真喜歡,我可以錄卷帶子給你,讓你隨時聽。」
「好。」當然好,只要是她為他做的任何事,他都滿心接受。
她很快就定位,表情像是小女孩般的雀躍,這次一開頭她略微施展了華麗的指法,顯然極為開心有了聆聽的觀眾,一個不帶異樣目光的聽眾,她特意為他表演了一手。
她專心而陶醉,沒注意到安曦從容的聆聽,轉為激越的凝視。他深深地凝視女人的側臉,憂戚和喜悅同時爬上心頭,胸口不斷翻滾著一個決定——該不該說?說了有什麼後果?還能每天準時見到她嗎?她是怎麼看待他的?他不擅與分析想像,他只有難以阻攔的衝動,在血液裡蓄勢待發。
沒想到下意思動作快過他的決定,那些音符不知不覺中退縮為背景音樂,耳朵聽不見,眼中只有她,他冷不防伸出右手,抓住她仍在移動的左手腕,接近尾聲的曲子突兀的畫下句號,她抬起頭,與他詫然相視。
五指緊束,幾乎會留上指痕,或許是太出人意表,她不知怎麼反應,滿眼溫和的詢問,既無指責,亦無戒備,更沒有抽回手腕,僅只是耐性地等待著他表示,還有關心,她的表情充滿了善意的關心,在這種時候。
承接不了那樣坦蕩的注視,終究是無法說出口,他縮了手,後了悔,道了欠,「對不起,老師,我不是故意的。」
說不清的懊惱,他轉身就走,未到門口,她喚住他,「等一等,安曦。」
他停步回頭,她離開了琴椅,向他邁近,仰頭看著他。
「你有話對我說?」她淺淺地抿起嘴角,語調放柔。
他搖搖頭,不單是因為無法拿捏表白的分寸,還因為除了可以放肆揮霍的青春,他其實一無所有。
「你不說,是要我猜?」
「……」他倒是有興致讓她猜,恐怕猜到天荒地老也猜不出來。
「猜對了,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
「猜不到的啦!」他感到有趣的笑出來。
「請你答應我。」她難得鄭重的請求。
「……我答應你,老師。」他挺直脊背站穩,收起痞子口吻。
她放心笑了,平靜的說:「安曦,你喜歡老師。」
不扭捏,不故左右而言他,她直爽地道出答案,他一時準備不及,直愣愣瞪著她。
「猜中了?猜中了說話算數,不會反悔吧?」她俏皮地眨個眼。
來個矢口否認也不會有人信吧?他的頸項熱辣辣一片蔓延,比口頭承認還要算是證明。只是他不明瞭,她這樣毫不拐彎抹角地說出別人的心事,是認為沒什麼大不了,還是天性使然?
他不禁結舌,「老師怎麼知道——」怎麼知道?當然不難知道,還有誰會花這麼多心思和一個不具好感的人相處?然而,如果她真的明白他的心思,卻不排斥每天的小小會面,是否她同樣也對他漸漸滋生了好感?
「因為老師也喜歡你,你是好孩子啊!」她答的很乾脆,安曦心裡一顆注滿了希望的氣球卻霎時洩了氣。
好孩子?比起被讚美為可愛實在好不到哪去。
看出他的不滿,她露出鼓勵的笑顏,「喜歡不是壞事,想你這樣的年紀,總是很輕易的喜歡一個人,輕易地轉身遺忘一個人。別誤會,不是說你不認真喔!坦白的說,我很羨慕你呢!和你相處,常讓我又記起那段什麼都不必深思熟慮,也不需步步為營的輕狂日子,睡個覺,吃頓飽,發頓脾氣,摔爛幾件東西,明天有時嶄新的一天。可是,多數人的人生,是無法,永遠這樣進行下去的,必須多想一點點,在乎一點點,才能避免遺憾……儘管如此——」似乎覺得說下去不太恰當,尾聲越來越黯沉,沉蕩到他聽不見的谷底。
而年輕躁動的他無法觸及她內心無聲的喟歎,他根本只想得到最直截了當的答案——他喜歡的人有多喜歡他?不管明天,不想未來。可恨一站在她面前,他不得不卻步,不敢任性冒險,他只能學著旁敲側擊,「我不隨便喜歡別人,真要喜歡上了,就不會改變。」
「……」她不置可否指頭捲繞著發尾一徑微笑。
「我說的是真的。」他瞪直了眼。
「沒說是假,別生氣。」她抿著嘴,若有所指地問,「安曦,如果我不是生作這張臉,你會喜歡老師嗎?」
這是在測試他膚淺的程度嗎?他毫不猶豫地用力頷首,同時紅了臉,說不出話。她見狀,一時後悔,忙轉變話鋒,「對不起,我失言了,我不是要問這個,你——你會幫我忙吧?」
「你說什麼我都去做——呃……除了默書以外。」
「太謝謝你了。」她握住他的手,萬分感激。
手裡掌握著她溫涼的纖指,一陣悸動竄心,他不敢亂動,訥訥得問:「老師,為什麼想找我?」他能為她做什麼?
「因為——」她略微沉吟,眼神篤定。「我相信你,在這人世間,我只相信你。」
同樣疑竇叢生的答案,他按捺了追問的企圖,彷彿擁有了被交託的寶貴痛惜,全身灌注了熱力,為了回報她的信賴,他也熱切地說著:「老師,我也相信你,不管你是誰,我都相信你,請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