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亦舒
這樣子挑領帶扮花蝴蝶在花從兜搭真使我疲倦,還要到幾時呢?都二十好幾了。
找到這個女孩子就好開始追求。
追求也是最累的一件事,不過自古雄性動物都要向雌性下功夫。有沒有看過「生命之源」這種益智影集?陽性生物都出盡百寶向雌性追求……
想大多了,好出門了。
妹妹其實做得很露骨,那麼多女孩,才我一個男人。不過她們都似不介意。
一共十八位。
她不在。
沒有一個是長髮的,大部分留時髦的極短的髮型:腦後剃出一個尖,額角一束短髮直豎出來,兩鬢用發膠臘得亮亮的。
千篇一律。
女人的頭髮,應濃而厚,長而密,如海藻,異性可以用手挽起,把鼻子埋進去深深嗅吸。也許她們時間不夠,也許趕潮流,竟淘汰了長髮。
衣服,我不喜歡墊肩的衣服,大衣或者尚可原諒,但她們連小背心、襯衫都加墊,都似美式足球員,這潮流已有七、八年,尚未過去,討厭。
我同姊姊說:「她不在。」
姊姊困惑。「那麼是有夫之婦。」
不像,她不像。
有夫之婦看得出來,婚姻幸福的,大多有副舒泰的樣子,婚姻不好,又有淒苦之狀。
獨身女子再寂寞,也帶些高貴出世的味道,一眼看出來。
「不,不可能,是你漏請了她。」」
姊姊啼笑皆非。「我的朋友,我不知道?」
「你一向糊塗。」我抱怨。
「可不是,我一直是小迷糊。」姊妹附和。「但外頭不知多少人認為我精明厲害,你說,我多委曲。」她非常遣憾。
我這一句話說到她心坎裡去,大有知姊莫若弟之感。
「那麼,她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
「想一想。」
「真是長頭髮?」她問。
我肯定。
「除了我,沒有人肯留長髮。」姊妹說:「沒有人長髮披肩。」
輪到我糊塗了。一
我到底有沒有見過這個女子,抑或一切是我的幻象?
坐在圖畫室中:我發呆發足一個下午。
那班女孩子玩得興起,踢掉鞋子,跳起牛仔舞來。
我用手托著頭,不出聲。
沒有女孩子主動同我說話,她們都不在乎了,普通男人救不了她們。夜裡再羅曼蒂克,天一亮,她們還不是得回到公司,再一次打仗。
除非是姊夫這樣的英雄,另當別論。
她們都看穿了。
到下午五點,吃了甜點鹹點茶或咖啡,大家都散場。
我躺在圖畫室那張長凳上,鼻端似又聞到那陣香氣。
那個下午真浪漫,可遇不可求。
姊姊送完客回來,也坐在我對面納罕。
給她這件事做也好,省得她閒得慌。
她問:「會不會是沒有請帖,趁人多混進來?」
「不,她不像女混混。」
「這倒奇了,依你說,她氣質也不錯?」
「上佳。」
姊姊在生活上不知多有門檻,她說的全是金科玉律,一定要聽。
我點點頭。
「我能為你做的,到此為止。」
「謝謝。」我是由衷的。
她同我說:「想像總比現實好,許多女友立定旨意要嫁偶像,真的嫁過去了,也不過如此,總與理想有出入,有時一輩子追求理想追不到,更有意思。」
沒想到姊姊忽然說出這番話來,我大為感動,肅然起敬。
沒多久我也走了。
怎麼可能這麼順利與她再度相逢,我應早猜到,伊人不知在何方。
姊姊的話甚有道理,也許伊人只在那一刻顯得美麗,不過不讓我親眼再見她,我不會相信。
過了一段日子,我並沒有在姊姊面前提起,她早就忘了,忙著學書法,忙著研究古董,忙著結交權貴…最要緊即學即用,立刻見效。
我許久沒到姊姊家去。
我的家與的姊姊家截然是兩回事
面積不算小,但幾乎沒有傢俱,空蕩蕩的感覺非常舒適,連床都沒有,睡在地毯上,也不需要雜物架子,書本全放地上,我並不搜集任何東西,無論是什麼用不著的東西都捨得扔掉。
兩姊弟性格上竟有這麼大的差別。
或者一娶妻,她會帶來兩千件衣服、七百雙鞋子。是,她也帶來愛,不過什麼都是有兩面,有其利必有其弊,哪裡去找十全十美的人?
一直胡思亂想。
姊姊又來找。「我們有個演藝會,要不要來?都是閨秀們,自彈自唱。」
我的媽!
她們以為有幾個錢,連天分都可以硬上,佩服佩服。於是唱歌似殺雞,表演芭蕾如貴妃醉酒…還有些要開畫展、寫書、做設計,務必努力做到才貌雙全。
「我不去。」
「你不想旯見見那長髮女人?」
「她會來?」我的心咚一跳。「你知道她是誰了?」
姊姊狡繪地說:「我不知道哇,俱她來無影去無蹤,你能放棄機會嗎?」
我一口氣頂住。
「來吧。」她似有讀心術。
「幾點?」
「下午二點。」
去瞄一瞄,立刻就走。
免得被女人當呆瓜:老有這麼一個男生,無所事事,在姊姊家中兜圈子。
我還是沒有看到她。
這次有個長髮女郎,不過頭髮不是直的,燙得很鬈,十分嬌俏,不是我喜歡的那種。
她們各展才能,我開了一瓶七三年的寶多,獨自斟著飲。姊夫最高興的一件事便是我欣賞他的藏酒,他不會介意。
我打算從書房長窗溜走。
走過金魚池,到了車庫,看到一個女子站在一架敞篷車旁,掀開了引擎蓋,不知在研究什麼。
我好心問:「什麼不妥?」
自問會修車,技術不壞……
她不睬我。
「是不是電池用盡?」我走過去問。
很普通一句問話,,誰知她勃然大怒,抬起頭來,搶白我:「關你什麼事?」
她一抬頭,我就呆住,遍尋不獲,原來就是她。
但火氣這麼大!此時她圓睜著眼,扭曲嘴巴,額上露青筋,凶巴巴地,一點不似伊人。
仍然是那頭秀髮,仍是白衣,但她不是她。
我呆子似瞪著她,十分震驚,十分失望。
車子裡也坐著一名女子,相貌略差,但態度好一百倍。
她很過意不去。「小妹,你怎麼蠻不講理?這位先生,對不起,我們的車子拋錨,你能幫我們看看嗎?」
說著她也下了車,手中提著梵啞鈴盒子,看樣子是表演者之一,開車送她來的,當然是她的小妹了。
話沒說完,那小妹伸腳踢車身。「來這種見鬼的地方,用這部見鬼的車。」
如此凶暴,叫我看不順眼。
我冷冷說;「光罵見鬼,車也不會好起來。」
這下子她真要與我拚命了,若不是她姐姐拉住她,她會撲上來咬斷我脖子。
這麼暴躁的女性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我冷了半截,人是找到了,問你敢不敢追!
難怪姊夫愛姊姊,拾她抓大權,這十年八年,我都未見過姊姊對姊夫呵過大氣,說過重話。
雖說現代女性經濟獨立,不用仰男人鼻息,也不必這般待人。
當下我檢查引擎,把電線駁好,一扭匙,發動車子,立刻忙不迭離開現場。
那位做姊姊的追上來問:「先生貴姓?謝謝你。」
她小妹還在罵,那一點點小事,對她來說,如丟了一枚原子彈,吃不消吃不消,這樣的女於如何對著一輩子。
我逃難似的進屋裡,倒在沙發上喘息。
苦笑,去追呀,伊人!
或者這剛巧是她最醜的一面,不知是運氣好抑或運氣不好,剛剛看到她最美與最醜的一面,黑白強烈的對比,當中的一列灰色已不能引起我的興趣。
唉!
最怕兇惡的女人。
喘氣未平,發覺自己又回到圖畫室,也罷,累了,睡一覺吧。
一看長椅,噫,無巧不成書,又躺著一個人,又是女孩,又是長頭髮。
她正在酣睡,面孔埋在椅墊底下,胸脯一起一伏,似只小動物。手指纖細光潔,手臂上有太陽棕。看樣子也是個美貌女子。
怎麼樣?
要不要叫醒她?
破滅一個美夢,又升起一個希望,要不要再試一次?
我猶疑很久。
怎磨老有人在這張長椅上尋好夢?
害我進退兩難。
呆了很久很久,才下定決心,悄悄站起未,悄悄離去。不行的,單憑一剎那的印象是不行的。這樣就斷定她是否終身伴侶實在太孩子氣太感性。
待她醒來再說,有機會慢慢觀察再說。
我點起一枝煙,走到客廳,有位小姐在表演鋼琴獨奏,其他的女士們靜心欣賞。
這班女性唯有在靜寂的時候才露出一分氣質。
我在一個角落的空椅上坐下。
那個壞脾氣女孩已經不在,她姊姊則坐在近窗處,微仰著臉聽演奏,黃昏夕陽恰巧罩在她身上,在她頭髮臉龐上圈出一道金邊。
這時刻她又何嘗不美。
每個人都有他最好看的一剎那。
姊姊有,我也一定有。我換一個姿勢,把左腿擱到右腿上去。
我在等圖畫室那女孩睡醒,起身,我要拿她同室內其他小姐們比較一下。
此刻姊姊似乎看穿我的心意,在另一角,她向我眨眨眼。
我朝她揚揚眉毛。
我的伊人,你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