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亦舒
是,還在講那個夢。
因為過了幾天,字詩又走進那個夢。
這一次,夢境更真實了。
她伸手去拉那女孩子,並且問:「你叫什麼名字,告訴我,我或許可以幫你。」
那年輕的女子並沒有同答,只是哭。
宇詩怕她會傷害自己,不敢離開她,不知恁地,她似變了宇詩的責任。
宇詩進一步勸她:「你有困難,不妨說出來大家研究一下。」
那女子只是哀哭。
夢又醒了。
那哭泣聲卻猶自在耳邊縈繞不去。
第二天,宇詩要主持一個相當重要的會議.她連忙自床上跳起來,梳洗出門。
要盡快出人頭地,就得有所犧牲,林宇詩自謙無色無相,只得大賣力氣。
兩小時直落站在客戶前介紹一項計劃,年經力壯的她都不禁大叫辛苦。
秘書稱讚她,「林小姐真是大將。」
有苦自己知罷了,「哪裡,我都撐不住了。」
「林小姐真謙遜。」
宇詩說的是實話,一天十多個小時泡在寫字樓.天夭三頓飯都在外頭吃,累了只能在辦公桌上伏一會兒,補個妝,再起來,建制同流浪兒差不多,可憐。
真不能想像過十年八年怎麼辦。
秘書悄悄說:「林小姐見過廣告組那邊的新經理邱伊莉沒有?」
「她今天上班了嗎?」
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下最期一正式上班,但人未到聲先到,今日她來巡一巡。」
宇詩不語.這邱小姐有後台,聽說家境十分好,駕名貴跑車上班,混身上下衣著首飾連老闆都肅然起敬,是以對她和顏悅色。
這次為著歡迎邱小姐以及她帶過來的客戶,特地勞師動眾地裝修了她的辦公室。
宇詩過去看過,淺灰紫色的牆紙,白柚木桌子,
宇詩不把這些放在心上。
上頭怕她多心,派總務部來問。「林小姐可要添增什麼文儀用品?」
宇詩笑答:「不用,我這邊很好。」
事後被秘書抱怨:「多一條電話線也好嘛。」
宇詩還斥責她,「別小家子氣。」
結果總務部還是給多了許多零零碎碎的配件,包括私人傳真機等,據說連牌子都與邱小姐一樣,又替宇詩換了地毯,以示公允。
秘書說:「此刻她在大班房。」
宇詩頭也不抬:「呵。」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門外一陣笑語聲,老闆叫:「宇詩,宇詩,我給你介紹。」
宇詩只得含笑抬起頭來,才看到那女郎的臉,就呆住了。
那女郎笑吟吟地伸出手來,「你好,林小姐,我一早就聽到你是宇宙的大將。」
那雙慧黠的眼睛!那是字詩夢中見過的眼睛,她再也不會弄錯。
邱伊莉見林宇詩怔怔的,也有好感,外頭傳得林宇詩很厲害,一見面,不過如此,戒心頓時去掉三成。
寒暄兩句,邱伊莉走了。
秘台連忙問:「那副耳環是真鑽石嗎?」
字詩急急喝杯咖啡壓驚。
下班後地忙不迭對王永全說:「我看見了她!」
王永全聽完整個故事後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宇詩,放開懷抱,不然你會愈神經衰弱。」
「但是永全,我從來沒有見邱伊莉,不明白她怎麼會在我夢中出現。」
「我肯定你見過她的照片。」
「絕對沒有!」
「宇詩,不要再固執了,把夢丟在腦後,好嗎?」
宇詩整個晚上喝悶酒。
很明顯,永全不相信她。
「宇詩,你與她勢均力敵,請放心。」
不不,不是為這個。
邱伊莉看上去神清氣朗,同夢中哀哭的她一點沒有相似之處。
這個夢,是有關將來的吧。
不久,邱伊莉便正式上班,自有一班無聊的人去吹捧她,假日,到邱家的遊艇上耍樂,平日,跟她到美國會吃免費午餐,熱鬧得了不得。
宇詩不心動,她不卑不亢,即不參加,亦不抗拒,手下幾個女孩子去跟風,她也不反對。
她同那邊為此一個距離。
邱伊莉也不來主動同她接近。
但是宇詩又做那個夢了。
這次,在夢中,大眼睛的鄧伊莉懇求她:「幫我,只有你可以幫我。」
這次,宇詩不再客氣,她說:「我現在知道你是誰了,你是我的同事邱伊莉,你是個要什麼有什麼的人,干馮哀哭?快站起來面對現實,莫叫人笑話。「
伊莉伏在她肩上抽噎。
宇詩無奈,「為何頻頻入我夢來?明天還要辦公,多累,我幫不了你,你到別人的夢裡去吧。」
夢到此為此,宇詩又醒了。
她有一個衝動,想撥電話給邱伊莉,不過隨即冷靜下來.這關邱伊莉什麼事?邱伊莉如果有控制,才不會進林宇詩的夢。
第二天,王永全來接女友下班。
他好奇地問:「誰,誰是你的夢中人?」抬頭張望。
宇詩忽有不祥之兆。
不知有多巧,這時,邱伊莉剛剛巧笑倩兮迎上來.「是哪位稀客,宇詩怎麼不介紹給我認識。」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宇詩只得硬著頭皮為他們介紹。
事後王永全說:「人家不知多樂觀快活,你的夢,有毛病。」
也許是。
可能是潛意識作怪,這次之後,宇詩就不再做那個夢了。
抑或,這只是暫時性的休息?
現代人太累大忙,宇詩最羨慕那種每天只需睡四、五小時的人,她?她的致命傷是貪睡,倒在床上,一眠不起十個八個鐘頭那樣憩睡下去,至翌日天明,鬧鐘響了,她還不甘心,
王永全當然比她活躍,週末邀她打球,出海、跳舞,十次她只能去一、兩次,且都不算熱烈參予,通常坐在一角微笑。
為此她請教過醫生,醫生和顏悅色地說,「每個人的活動量不同,有人愛靜、內向,不表示不健康.肌肉練得發達,也許頭腦就鈍。」
希望王永全也是這麼想。
她是一個工作室上的人,林宇詩今日所得,均自工作而來,她沒有家庭背景,別的女襪子穿的戴的均來自父母,她還得把收入一部分拿回去照顧家裡,父母也從來不感激,認為老應該,稍遲,或數目不理想,即時炮轟。
只有這份工作,從不辜負她,一分努力,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林宇詩可說是中學老師的正面教材:她隨時願意站出來向小朋友真名勤有功,戲無益。
所以她從不嘗試與邱伊莉太過接近。
據說邱小姐去英國留學時母親與傭人同時陪著過去安排她的起居生活。
對這種排場,林宇詩有什麼共鳴?
她既不羨慕也不妒忌,更無暇慨歎,各人命運大不一樣,最重要的是,她現在做得並不比邱伊莉差。
那天一早,宇詩就看出秘書小姐有心事,吞吞吐吐,欲言還休,她暗暗好笑,不是要加薪水,就是想放大假.她故意不去理她。
到了下午,小女孩終於憋不住了,開口就說:「林小姐,我真替你不值。」
噫,這句話後面有文章,跟著必系是非。
宇詩溫和地說:「有什麼話講吧。」
「邱伊莉的助理告訴我,上星期六,在邱家的遊艇上,看到王先生。」
宇詩一時並沒領悟,「哪個王先生?」她不經意地問。
秘書瞪著她。
宇詩忽然明白了,「王永全?」
「正是。」
宇詩心一沆,馬上設法隱瞞:「是我叫他做代表的,星期六我被大老闆拉住說了一夭公事,無法甩身。」
「呵,原來如此。」
那小女孩幾乎破涕為笑。
秘書壇出後,宇詩納罕了整個下午。
他們二人相識,至多只有兩個星期。
陳倉暗渡,來回不知有多少次了。
無可避免地,邱伊莉還是挑戰了林宇詩。
此刻,宇詩唯一可做的,仍系不動聲色。
她自問有這個耐力,自幼她在無聊的女人堆中長大、母親、嫂子、弟婦,統統沒有工作,她們的正職除出搬弄是非,就是處理若干叫她們呼天搶地的家務,一早認定宇詩這種事業女性非我族類,總是歧現她,挪揄她、諷刺她,越做得好,她們越是看她不入眼。
幼受庭訓,宇詩自問對於失意事真可以處之以忍。
那夜,宇詩輾轉反側,難以入寐。
王永全怎麼不替她想,她也許會尷尬呢,同事即情敵,情敵是同事,天夭對著,裝成若無其事,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
宇詩深深太息。
她又做那個夢了。
這以一見到邱伊莉,她幾乎沒笑出來:「痛哭的應當是我,邱小姐,你別打趣我了。」
邱伊莉只是拿大眼睛看著她。
夢醒了。
王永全一句解釋都沒有。
或並.他示意林宇詩知難而退,不了了之。
宇詩十分生氣,表面上只是不動聲色。
過兩日,王永全的電話來了,「宇詩,星期五是家父七十大壽,媽媽特地關照我讓你來吃頓飯。」
「一定。」
「我來接你。」
「好。」宇詩的回答很簡單。
王伯伯伯母大約不知道事情會有那麼多變化。
她趁空檔去買了幾件凱斯咪外套做禮物,後來一想,人家的爸爸有,自己的爹沒有,實在說不過去,於是多買一件,那麼,老母呢?結果付銀時又是五位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