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亦舒
吃虧之後的梁寶熙學了乖,比從前沉默,她忽然之間長大了。
成長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回憶到這裡,寶熙沉沉睡去。
啊,關於那個男子,已經交待得差不多了。
可是,那封信呢?
那封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不知睡了多久,寶熙睜開眼睛。
她看到母親的笑臉。
「媽媽。」她擁抱母親。
不是每個人擁有這樣慈愛的母親,這是梁寶熙的福氣。
「我替你燉了燕窩雞湯,起來喝一口。」
「媽媽,應該由我來孝敬你。」
母女又緊緊擁抱。
梁先生在一旁看著笑。
待女兒飽餐一頓之後,梁太太問:「寶熙,你有對象沒有?」
寶熙搖搖頭,「我陪爸媽一輩子可好?」
「不不不,」梁先生笑說:「你先結婚生子,待外孫陪我們好了。」
寶熙只得駭。
那夜,父母都睡了,寶熙失眠。
她想看小說,聽音樂,但是兩年前的舊事不放過她。
記憶一絲絲全勾了起來。
是赴英的前一日。
王兆基忽然出現。
梁太太喚她:「寶熙,有朋友找你。」
寶熙迎出來,看見是他,呆住。
但她隨即感激他的出現,因為四目一交投,她立刻知道,她已獲釋放,她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聽說你要到英國讀書。」
他胖了點,仍不失英俊,但街上那麼多漂亮的男子,與梁寶熙何尤哉。
「是。」
「祝你學業進步。」
寶熙笑笑,「你這次來,是什麼事?」他絕對不是來送行的。
「寶熙,你真聰明,同你說話,確是賞心樂事,我這裡有一封信,請你交給蔣文珠。」
呵,那封信終於出現了。
「誰?」
「你表姐蔣文珠。」
寶熙站起來,「信由你親手遞交比較好。」
「請你幫一個忙。」王兆基的聲音是那麼誠懇。
嘿,好笑不好笑,他叫寶熙轉信給她。
寶熙當然知道信裡有個重要的訊息。
她忽然牽牽嘴角,「放下吧。」
王兆基如釋重負般走了。
那封信。
寶熙並沒有把那封信交給文珠。
臨走之前,她把信丟到書桌的抽屜裡。
她恨惡這兩個人。
他們真以為她沒有血性?他真當她是小白兔,揮之即去?
寶熙的怒氣,要待今日才消。
信,還在抽屜裡吧。
寶熙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果然,它還在。
文珠沒有收到這封信。
一年後,她同另外一人結婚,懷孕的時候,她又決定同那人分手。
與這封信有沒有關係?
怒氣平復之後,寶熙有許多內疚。
這是她兩年沒回家的原因。
而那封信,潔白無瑕地躺在抽屜裡,像昨日才收到似的。
寶熙輕輕用兩隻手指夾起信封。
裡邊到底有個什麼樣的訊息?
她又輕輕放下信封。
可以想像的是,文珠一直在等這封信,也許就是因為等不到,她才與另外一個人結婚。
這樣說來,寶熙也許要對文珠失敗的婚姻負責。
寶熙把臉伏在書桌上,深深後悔。
她為自己的幼稚後悔,在那個時候,她認為你不仁,我不義是天經地義行為,還有,以牙還牙實屬應該。
何必呢。
王兆基從來不曾屬於她。
即使是,人生中不是得就是失,有勝必有敗。
現在,這封信成了她的包袱,這次鼓起勇氣回來,寶熙就是想一次過把它處理掉。
把它還給文珠,向她道歉,說:「文珠,你搶了我的男朋友,我恨你欺騙我,所以把握機會報復,我現在知道我錯了,為了心之所安,我坦白一切。」
向人認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天已經濛濛亮,寶熙深深歎口氣,終於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把日夜統統顛倒了。
寶熙在夢中聽到一陣格格格的嬌笑聲。
「還在睡!難怪小時候我們管你叫豬寶。」
文珠來了。
寶熙苦笑。
「兩年多音訊全無,該當何罪。」
寶熙微弱抗議:「我有寄禮物給嬰兒。」
「看這點份上,饒了你。」
文珠氣色很好,一點不似失婚人。
這年頭,婚姻好,固然是福氣,但人們已變得十分現實,不大祈望奇跡出現,故此婚姻失敗,一於公事公辦,寶熙根本沒見過這個表姐夫,他已經被解決掉。
「孩子好嗎?」
「極頑皮。」
「是你生命中的虹彩吧。」
「當然,她的小臉有宇宙那麼大,充塞了我整個世界。」
標準的癡心媽媽。
書歸正經,「寶熙,你走了之後,我們都寂寞了。」
「怎麼會。」
文珠歎口氣,「於是便忽忽結婚,以為我對人仔,人也會封我好。」
寶熙不語。
「你走之前那個暑假,大家玩得多高興。」
寶熙略覺不安。
「我還記得你把王兆基介紹給我。」
寶熙抬起雙眼,她沒想到文珠會那樣輕描淡寫地把那個人的名字提了出來。
她唯唯諾諾。
「那個王兆基,相當討人喜歡。」
寶熙不搭腔。
「這人,現在怎麼樣了?」
寶熙聽到她自己這樣回答:「我不十分記得有這麼一個人了,異性朋友越來越多,不大搞得清楚。」
「你看你多風流!」
寶熙陪笑。
文珠完全不知道寶熙曾為此事恨她。
也難怪,有幾個對不起人的人會記得他們的錯誤?
那封信,那封被沒收的後仍然在抽屜裡。
「說來好笑,」文珠說:「那一年,王兆基向我求婚呢。」
寶熙若無其事說:「是嗎,那麼年輕就論到婚嫁?」
「可不是,多傻。」
「姨父姨母也不會答應。」
「我們約好了私奔。」
呵,寶熙今日才得知此事,雖然事過情遷,她仍然張大了嘴。
文珠在親友面前一向溫柔馴服,沒想到她會有此驚人之舉。
「我們約好九月八日晚上七時在港灣碼頭等。」
寶熙把頭轉過一邊,王兆基叫她轉信那日,是九月七日。
那封信,究竟說些什麼?
寶熙問:「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
文珠聳聳肩,「我失約了。」
「嘎?」
「我沒去。」
寶熙跌坐在椅子上。
「年青人一時玩笑耳,怎麼當真?暑假過後,熱情冷卻,說真的,我也是個嬌生慣養的人,私奔出去,何以為生?」
「那他怎麼辦?」寶熙衝口而出。
「誰知道,也許浪費了一個晚上,白等了幾個小時,不過相信我,他的失望很快過去,因為自此之後,我沒有再接過他的電話或是信件。」
寶熙怔怔地聽著別人的故事。
「總而言之,那是個愉快的暑假。」
「是,是。」寶熙盲從著。
「不知恁地,才隔三兩年而已,感覺比從前不知老了多少。」
寶熙已沒有心思聽下去,她坐立不安。
趁文珠出去與梁太太閒話家常,她把臥室門鎖上,再一次拉開抽屜,取出那封信,寶熙終於鼓起勇氣,撕開信封,抽出信紙。
她讀出信的內容:「文珠,私奔一事,不過是我一時衝動下的建議,回家深思,馬上覺得不可行,對不起,文珠,明日之約取消,我不會去,希望你也不要去,兆基。」
寶熙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落下來。
原來她白白責怪了自己那麼些年。
原來不仁不義的並不是她。
她把信搓成一團,丟到字紙籮,拍拍手,如釋重負,渾身輕鬆。
寶熙打開門,大聲說:「文珠,來,我休息夠了,讓我們出去逛街購物喝茶。」
文珠也點頭說:「是,我們姐妹倆也該好好聚一聚了。」
梁太太笑說:「好好享受這個暑假。」
寶熙答:「我還剩兩個暑假耳,不好好利用簡直對不起自己。」她說的是真話。
SARAISINSARDINIA
莎拉在沙甸尼亞。
要是你在小學上地理課時曾經留意老師所說,那麼,你該知道,在地圖上,意大利像一隻皮靴,西西利似一隻足球,而再往西邊過去一點,有兩個島,小一點的叫高斯嘉,大一點的,就是沙甸尼亞了。
沙甸尼亞在地中海。
地中海氣候很特別,夏季明朗炎熱,冬季溫和多雨。
不,我沒有到過沙甸尼亞,最遠,我去過那不勒斯港,遠遠朝維蘇維斯火山打了一個招呼,已有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感覺。
我不是莎拉,我只是一個城裡所謂高薪的白領人,我旅行的地點,多數是北美洲東西兩岸的大城市,或是倫敦、巴黎,不是因公出差,就是探親。
在時間上,怎麼可能奢侈地去到沙甸尼亞。
不過我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下午午睡醒來,二話不說,先喝半瓶契安蒂白酒定定神,在園子裡坐著,接受滿串滿串紫籐花的頌讚,空氣中有鹽花香,檸檬與橙花的芬芳撲鼻,放下酒杯,出城去。
坐小小的機器腳踏車噗噗地離開農莊。
買材料回來做餡餅、做雲吞、做餃子。
然後到廣場,坐在噴泉邊,吃冰淇淋,與友人聊天、唱歌。
啊,西方的極樂世界。
莎拉年年都到南歐度假,有時是冬天,有時初春,從不與一般遊客爭風。
她曾與我說:「隆冬時的倫敦……你要不要與我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