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月亮背面

第11頁 文 / 亦舒

    「大概是受了失戀的壓力。」

    「願意說一說過程嗎?」

    「太普通了,沒有什麼好說的。」

    「我是醫生,我願意聆聽所有個案。」

    「我捫三年前在大學夜間部認識,當時大家都在念公司秘書課程。」

    「他叫什麼名字?外型好不好?」

    「他叫王志添,長得聰明俊朗。」

    醫生不語,放了一隻輕音樂唱片,醫務所的氣氛立刻喜悅起來,培貞忍不住伸個懶腰。

    「我十分愛他。」她輕輕說。

    「他比你大還是比你小?」

    「小一歲,」培貞答:「半年後,我建議由我供他入日間大學,他成績十分好,格於家境,才不得不白天工作。」

    「他願意嗎?」醫生揚起一道眉毛。

    「他立刻接受了,今年六月畢業。」

    「一畢業就與你分手?」

    「可以這麼說。」

    醫生吁出一口氣,「很有決心。」

    「是,他是那樣一個人。」

    「他此刻在哪裡?」

    「同一位千金小姐結了婚,旋即齊齊赴多倫多去主持岳父的一間建築公司。」

    「老故事。」

    「可不是。」

    醫生說:「只能抱怨運氣不好。」

    「可不是,沒仇報。」

    「你不會有事,你很堅強,尚能維持一定的幽默感。」

    「我一直失眠。」培貞抱怨。

    「那屬於正常。」醫生微笑。

    「我幾時可以恢復正常生活?」

    「三年,四年,也許五年。」

    「那麼久?」培貞大吃一驚。

    「也許三五個月,每個人不一樣,你付出比較多,需時會久一點。」醫生說得輕描淡寫。

    「噫,」培貞驚呼:「人的平均壽命約為七十歲,我為王志添就付出十年八載?太不值得了。」

    醫生笑,「所以你要速速忘記他,否則更不值得。」

    講得太好了。

    培貞歎口氣,「他竟那樣對我。」

    「的確過份。」

    「醫生,做了這種虧心事,理應受到審判。」

    「呵,你想把他帶到法庭?」

    「是,」培貞說:「可以給他一個辯護律師,看他對陪審團怎麼說。」

    醫生極表興趣,「你有把握打贏官司?」

    「醫生,你說呢?」

    「我也認為你必勝。」

    培貞吁出」口氣,心裡舒服不少。

    真感激永顏,她看到她的需要。

    醫生問:「你願意下次繼續嗎?」

    「我喜歡這裡,我會同看護約下次時間。」

    培貞走出醫務所,才發覺天已經黑了。

    她駕著小房車回家去。

    開啟信箱二封信落出來,象牙白信封比普通信封略大,十分隆重,信封左上角壓著英文字樣,光線暗看不清楚。

    培貞忽忽入屋,開亮了燈。

    這才發覺信由多倫多寄來,左上角的字樣是王志添先生夫人,北約橡樹街七三七號。

    他寄什麼來?

    信封拆開,是一張匯票,加幣十五萬元正。

    除此之外,並無片言隻字。

    呵,是把三年學費償還她。

    培貞雙手簌簌抖起來。

    是想以這筆區區款項把整筆感情帳勾銷。

    培貞有把匯票撕掉的衝動,可是接著她愁苦地想,這是她應該得的款項,有了這筆錢,她可以把它當首期買一幢小公寓自住。

    為什麼不接受?這根本是她的錢,三年以來作了錯誤投資,這是賠償,她理應收下,這種關口,爭什麼閒氣?

    即使去到法庭,法官也會判她得直。

    培貞又怔怔落下淚來。

    她歎口氣,無可奈何地和衣倒在床上。

    一定是累到極點,她睡著了。

    做夢也勞碌,一直走一直走,在走廊裡向前走,然後,她看到兩道門,她停了下來。

    這是什麼地方?

    培貞伸手推開那兩扇門,聽到裡面有嗡嗡人聲。

    門裡是一個大堂,一排排座位,最前端有張高背椅,高高在上,坐著一個戴白色假髮穿黑袍的中年男子──咦,他是一個法官!

    這麼說來,這是一所法庭。

    培貞張大了嘴巴,她到法庭來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座法庭同真的一樣。

    她站在法庭中央,只聽得一名書記叫道:「原告丘培貞到。」

    培貞嚇一跳,原告?她是原告,那麼,被告是誰?

    一轉頭,發覺身後一排排座位上已坐滿了旁聽者,左邊一列陪審員也來了。

    培貞發欽,只看到雙方律師各就各位,被告席上,赫然是王志添!

    一時間培貞杲住,不知是幻是真。

    王志添這時剛好抬起頭來,目光與她接觸。

    培貞看到的是極之複雜的眼神,厭憎、憤怒、後悔及驚煌均有,獨獨沒有感情。

    也難怪,已經公堂相見,還有什麼感情可言。

    真好,真痛快,可以把負心人拉到法庭來討回公道。

    「開庭!」

    「被告王志添接受原告丘培貞盤問。」

    「我?」培貞嚇一跳。

    她的律師催促她:「上去,照理直說,控訴他,去呀,別怕。」

    丘培貞緩緩吸進一口氣。

    她一步一步走向前,看著王志添。

    他還是那麼英俊,劍眉星目,像煞培貞第一次在課室看到他模樣。

    真沒想到有一日會當眾審他。

    培貞剛想開口,眼淚已經忍不住汨汨流下。

    旁聽席上當場議論紛紛。

    培貞用手帕抹乾眼淚,不知說什麼才好,現在被告就坐在她面前,聽她指控,為什麼一句話都沒有了呢?

    自他離去之後,她不是翻翻覆覆問過自己千百次,錯在什麼地方嗎,終於,培貞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問:「王志添,我錯在哪裡?」

    志添抬起頭,培貞這時才發覺他有點憔悴,他回答:「培貞,你沒有錯。」

    「沒錯,為何離開我?」

    「培貞,這不是錯與對的問題,我倆的感情已告一段落。」

    「就那麼簡單?」

    「不錯,就那麼簡單。」

    這次,連陪審員都發出驚歎之聲。

    即使在法庭上,王志添仍然不肯屈服。

    「我對你還不夠好嗎?」

    「太好了,我很感激你,你樣樣為我設想周到,你是我的恩人,因此我一日比一日敬畏你,我不敢逆你意思,也不想在任何事上與你爭辯,見了你,我連忙把頭低下,像小學生見了訓導主任,這種關係已經繼續太久,我覺得痛苦多於快樂,只想結束它。」

    培貞吃驚,「可是,我對你好,是完全無條件的。」

    王志添聽了這話,忽然仰起頭,慘笑起來,「你的條件,就是要擁有我。」

    「不,」培貞嚷:「這是不對的,你誤會了,你貪新志舊,貪慕虛榮,見到更好的,立刻丟棄舊人,然後捏造借口,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王志添,我只不過是你一塊踏腳板!」

    旁聽者嘩然,法官大力敲驚堂木。

    培貞怒不可歇,指著王志添說:「我要求賠償!」

    就在這時候,鬧鐘響了。

    培貞在模糊中醒來,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是何鍾數,只覺頭痛口渴,一看時間,已經早上七時。

    不管她願不願意,一天又開始了。

    回到辦公室,培貞才有時間想起昨日的夢。

    她抽空到銀行,把那張巨額涯票存進去,在夢中,她要求賠償在現實世界裡,她果然如願以償,從此以後,她與王志添沒有任何關係,一刀兩斷。

    比起人家人財兩空,地丘培貞不算太差了。

    永顏過來找她說話。

    她坦白告訴永顏:「王老添把學費加倍還了給我。」

    永顏訝異,「那多好,你手頭上居然有一筆錢了,這等於強逼節蓄,你這人,好比光棍,平日一毛餘錢也無,現在可以說是因禍得福。」

    培貞低聲說:「怕什麼,我有一雙手。」

    「小姐,手有做不動的時候。」

    「起碼還能做十多廿年吧。」

    「打算把錢買房子?」

    「這是王志添用來替自己贖身的錢,可是,他才畢業,一無所有,因此可知,這筆數目由他愛妻代支,你說他是不是糊塗,還清一個女人的債,又欠下另一個女人的錢,利疊利,一輩子還不清。」

    「咄!」永顏說:「那是他的事,你何用替他擔心,這種小白臉,有的是辦法。」

    永顏說得對。

    一步一步,他跳上去,爬上去,一下子就到達青雲路。

    「今天晚上大夥兒到老張家玩,你要不要來?」

    培貞搖搖頭,「乏味。」

    「這些年來,王志添也把你寵壞了,挖空、心思陪你到處玩,什麼新鮮地方都去遍,現在,你才不屑與我們開同樂會。」

    培貞辯白:「不,我心情欠佳才真。」

    永顏笑,「得了。」

    下了班,培貞忽忽趕到李醫生診所。

    「躺下來她便說:「我做了一個夢,在法庭上向王志添索償。」

    「你覺得他欠你?」

    培貞答不上來。

    「你們在一起,也有過快樂的時刻吧。」

    培貞坦白答:「有,數之不盡。」

    「說來聽聽。」

    「他是一個極之懂得生活的人,與他一起,不愁無聊寂寞,即使坐在小咖啡館,他也使我覺得尊重。」

    「呵,太難得了。」

    「是,我深愛他。」

    「曾經深愛過,總比沒愛過好。」

    培貞苦笑,「都這麼說。」

    「有得必有失,培貞。」

    「我知道。」

    「如果可能,你想問王志添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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