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亦舒
說到她,連洋房汽車都是個人節蓄,更何妨是其他。
一日下午,又是喝下午茶的時分,有客人按鈴。
對,最近治安不大好,珠寶店門已經鎖上。
翟紀如抬頭一看,不禁呆住,是那個年輕人。
他已換上西裝,可是仍然同從前一般英俊,三四年光景,他已成熟不少,笑容十分開朗。
翟紀如開門給他。
他問候:「好嗎?」
「托賴,還過得去,你好嗎?」
「你還記得我?」
「當然,敞店記得每一位客人。」
「可是,我並沒有光顧什麼。」
「不要緊,進得門來,都是人客。」
他坐下來,「是翟小姐吧。」
「貴姓?」
年輕人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
翟紀如一看,他叫張若翰,此刻是銀河廣告公司的主管。
翟紀如甚感安慰,幾年下來,小伙子幹得不錯,今日的張若翰,已非吳下阿蒙。
「請問想看什麼?」
他只是笑,「你說呢,我想送些紀念品給女友。」
送珠寶最好,她不會擲還。
翟紀如從不小覦人,「有無主意?」
「我喜歡一副金葉子珠耳環。」
「呵,那副,那只有一對,已出售,天然珠子直徑有十毫米,十分難得,要訂的話,不知何年何月才找得到,我給你看紅寶石的好嗎,同樣款式。」
他看過了,卻不喜歡。
「翟小姐,替我訂珍珠。」
翟紀如無奈,「好,我替你落訂單。」
「訂金多少?」
「不忙,有消息再說。」
「謝謝你,翟小姐。」
「不客氣,有空帶朋友來參觀。」
翟紀如把他送出去。
年輕人也看到舊女友那副耳環嗎,他尚未能忘情於她嗎,可是他們已經是兩個世界上的人了。
依蓮看了訂單,不由得問:「誰,誰訂這副耳環?」
「一個人。」
「當然是人。」
「所以說是一個人。」
依蓮笑,「又是秘密。」
正在聊天,翟紀如眼快,去開門給客人。
無巧不成話,那人是朱碧珊。
呵,珠寶店好比一座舞台,人人前來演出。
朱碧珊架著墨鏡,一言不發。
依蓮斟杯熱茶給她。
翟紀如不知她今日想買些什麼。
等半晌她才開口。
「翟小姐,我有個要求,希望你答應,即使不允,也不要笑我。」
「朱小姐,大家是熟人,儘管說。」
倒庭年輕,她需躊躇半晌才說:「我想把貴店的珠寶拿來套現。」
翟紀如暗地一驚。
她等錢用。
朱碧珊自動透露:「最近,我輸了一點。」
翟紀如不想追究原因,她可以答應,也可以不答應,但是決不能勸,也不能問為什麼。
於是翟紀如坦白地答:「既然戴過,已屬舊貨。」
朱碧珊爽快得很,「我明白。」
「我們只能四折收回若乾貨色。」
誰知朱碧珊不加思索,「好極了。」
自大手袋中取出一個包包,嘩一聲放在櫥台上,「你請點算,我且去喝茶,轉頭再來。」
她推開店門出去。
翟紀如看到自己寶號的名貴首飾被人當爛銅爛鐵那樣辦,不禁心痛。
「嘩,」依蓮更刺激,「怎麼可以這樣,翟小姐,此例一開,豈非麻煩。」
「別擔心,這樣的客人萬中無一。」翟紀如連忙安慰依蓮,「我不替她收回,她拿到別的地方去賤賣,我們不必見人了。」
「我的天,真是惡客。」
「可不是。」
纍纍珠寶中,赫然躺著那副大珠子耳環。
翟紀如連忙先將它取出來,小心翼翼檢查。
幸虧一點損傷也沒有,只是黃金部分有點氧化,需要抹乾淨。
一共十二件,依蓮仔細點算清楚。
翟紀如寫了張私人支票,又以她私人名義,開出帳單,由她向朱碧珊收買珠寶,一一列清。
這花去她大半小時。
誰知朱碧珊回來了,一看支票,滿意得不得了,擁抱了霍紀如一下,大筆一揮,簽了名,就高高興興的走了。
依蓮無限唏噓,「一點也不留戀。」
翟紀如微笑。
因得來全不費功夫嘛。
若果在結婚十週年才得到其中一枚戒指,那才知道珍惜。
「這批珠寶怎麼辦?」
「留著自用。」
「啊。」
「多年來我翟紀如賣花姑娘插竹葉,如今不甘名媛之後,也擁有若干名牌首飾了。」
「翟小姐真客氣。」
她把那副耳環親自抹乾淨,放到錦盒裡收好。
過一個星期,她撥電話給年輕人。
「張先生,有一位客人,先些時候在我們這裡買了副耳環,可是稍後發覺女伴不喜歡,退了貨,你若不介意,可以來看看,那就不用無限期等下去了。」
「同我要的一模一樣?」
「就是我們用來拍照登廣告那一副。」
「我下了班來。」
「張先生,如果方便,不妨請女伴來試戴。」
張若翰笑,「好,我看看她有沒有空。」
翟紀如擱下電話,鬆一口氣。
她終於替那年輕人找到他要的東西。
能幫人實踐願望,真是開心。
五時多,年輕人結伴前來。
翟紀如見了,喝聲采。
那女孩子清純可愛,比朱碧珊還要漂亮。
朱碧珊美則美矣,毫無露魂,這個少女雙目寶光流動,甚富感情。
「翟小姐,我女友曾綺文。」
「曾小姐請坐。」
她親自取出那副耳環。
誰知曾小姐一看,嗤一聲笑出來。
翟紀如揚起一條眉毛。
曾小姐解釋:「太誇張了,戴起來會像卡門,不,它不適合我。」
翟紀如反而眉開眼笑,「那麼,曾小姐需要些什麼?」
「嗯,我只想要一隻小小戒指作為紀念。」
「有有有,我們有的是那樣的指環,依蓮,勞駕你取出給曾小姐看。」
依蓮心中大奇,老闆對付光顧百萬的人客,還沒有這樣熱誠呢。
曾小姐挑半晌,揀中一隻整圈鑲玫瑰鑽的永恆戒指。
她舉起手來,翟紀如讚道:「非常好看。」
那年輕人說:「綺文,再挑些其他配件。」
「不,夠了。」
依蓮大吃一驚,她在珠寶店裡工作那麼久,從沒聽誰說過「夠了」這兩個字。
「夠了?」年輕人問。
「夠了。」他女伴答。
「翟小姐,我們下次再來。」
「歡迎之至。」
年輕人付過帳,偕女友歡歡喜喜離去。
翟紀如轉頭同依蓮說:「他找到了,百步之內,必有芳草。」
「芳草一多,我們只怕要吃西北風。」
「那一對看上去宛如金童玉女。」
「我希望他們過兩年結婚,然後到這裡來置首飾。」
打烊了。
第二天一早,收拾珠寶,翟紀如把那副耳環戴上照鏡子,「卡門?」她自言自語。
有客人輕輕敲門。
翟紀如抬起頭,見是名打扮妖冶的女郎,早上十點多,還穿著昨夜的晚裝,莫非一夜未歸?
翟紀如替她開門。
那女郎指著耳環,「我一定要這一副耳環!」差些要伸手來剝。
翟紀如連忙脫下放在她手中。
這才是一等一的好顧客,對珠寶有狂熱,非佔為己有不可。
女郎吸進一口氣,「多少錢?」
翟紀如咪咪笑,「這位小姐,你且先坐下,慢慢看仔細了,才談價錢。」
那女郎笑了。
她丟下名牌手袋,坐好把耳環戴起,左顧右盼,樂不可支。
依蓮連忙過來侍候。
翟紀如輕輕歎口氣,回到後堂去。
又有多日的帳要算了,她坐下取出計算機。
半晌客人離去。
她問依蓮,「可有成交?」
「買了三副耳環,付現金。」
真沒想到小小晚裝手袋裡可以裝那麼多鈔票。
「有沒有關照她那副珠子是退貨?」
依蓮笑道:「唷,瞧我這記性,忘了提她。」
「你用什麼價錢賣出去?」
「我給她打了九五折。」
「不可有下次。」
「講明是黑店,無所謂啦。」
翟紀如無奈,「店才不黑,黑的是人心。」
呼召
延芳終於不得不去看心理醫生。
不然的話,她想,真的會發神經。
醫生姓蔣,年輕英俊,有一把溫柔而肯定的聲音,叫人舒服。
「怎麼一回事,章小姐,請你慢慢說。」
「我睡不好。」
「都會人怎可能睡得好。」
「是,環境太差太嘈。」
「你要原諒自己,放鬆一點,別再追求完美,那麼,也許可以一夜睡到天亮。」
「你一言道盡我的毛病,醫生。」
醫生笑,「謝謝你。」
延芳說下去:「不但睡不好,一旦瞌上眼,又亂做夢。」
醫生嗯地一聲,果然有夢,心理科醫生最擅長解夢,且看看這位章小姐做些什麼夢。
「你記得夢境嗎?」
「記得!我簡直會背,次次都是一樣的夢。」
「啊?」醫生的興趣來了,「請說。」
「好不容易睡著,卻聽見有人叫我,一直叫,一直叫,叫得我不由得不起來。」
醫生面色開始凝重,「叫你什麼,章延芳?」
「不,他們沒有叫我名字。」
「他們?多過一人?」
「是,總共有五個人。」
「你怎麼知道是五個人不是六個人?」醫生大奇。
「請聽我說下去。」
「請。」
「他們不住地呼召我,叫我去,叫我出現,我在辦公室忙了一整天,已累得賊死,根本不想動,只欲好好睡一覺,明天還要上班呢,可是他們一直叫,奇怪,也不是叫我章延芳,反正我知道他們要找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