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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文 / 亦舒

    我問她:「怎麼樣?快樂了一點沒有?」

    她仰面看著陰陰藍灰色的天空,她說:「我自小不知道什麼是快樂。」

    「你不公平,虧你名字中還有一個『平』字,你有過快樂,即使是短短一刻也是好的。」我說。

    「好的,我承認,可是那麼來去忽忽的,我也搞糊塗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年紀也大了,又一事無成。」

    「考完試,拿張文憑,也是好的,什麼叫一事無成?釣個金龜婿便叫成功?那咱們不必來念這個千奇百怪的三年書。」

    小平笑,「到底中國人三千年來,衡量女人的本事,是看她有沒有法子利用得一個男人死心塌地。」

    我也笑,「那你我是最最無用的了。」

    「所以呀,我們在社會上如此沒有地位,怎麼出去見人?只好躲在學校裡。一年復一年,我怎麼快樂得起來?開玩笑!」小平哼了一聲。

    我也躺在船上,有這樣的日子可過,活到八十歲也罷了,誰還高興出去服侍一個男人進進出出?我伸一個懶腰,思量著未來的日子。

    小平忽然也靜了下來。

    我們倆在船上打了一個盹,真是兩個渴睡蟲,我也承認一這點。

    雨絲把我們打醒的,我脖子酸軟,再伸一個懶腰,推了推小平,坐起來,把船划到比較遠的地方去。小平醒了,吃著拖肥糖,並不起勁。

    我又看到了那個女孩子。

    她仍舊是在蝴蝶舟裡,一種出世的樣子。她躺在舟中,窄長的船隻容得她苗條的身子,她把頭擱在船邊,濃厚的黑髮一半掉在河中。發上甚至沾著浮萍。這一角的河水深而且乾淨,但她這種做法,仍然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她的咀唇緊緊閉著,眼睛卻看著天空,又下雨了。她好像是專候下雨才出來的。身上的衣服換過了,但是款式還是差不多,這種天氣我與小平都還穿著毛衣,小平與我都比她壯健,她卻穿得這麼薄。她離我們不遠,可是既不打招呼,也對我們沒有興趣。我與小平比起她,真還算是大俗物,既然來散悶,應該一個人來,如果來享受,也一該一個人來,我拉著小平,小平又拉著我,由此可知我們真是湊美,自視清高,人家才是風流不為人知呢,春光好就該麼高興一番。

    小平也看見了她,她說:「我最羨慕第一個穿薄衣服的女孩子,人家還裹得密密麻麻,她已經飄飄出世了。又羨慕最後一個穿冬衣的女孩子,人家閃閃縮縮,她還是自由自在,我也學過,我什麼都學了,可是學不成,那次差點要害肺炎。」

    我說她,「你別過份自責了,連穿一件衣服也怪上半天。」

    她說:「我不能怪社會怪人倫呀。」

    我說:「怪社會最好,根本就是社會人類對我們不起,一沒有投胎在有錢人家,二沒有嫁一個有錢老公,以致誤購墮風塵,高不成低不就,委委屈屈的懷才不遇。」說著我也笑了,「罷了,小平,你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是一點兒女私情不如意,就怨氣沖天,也太過份了。」

    「我是最自我中心的,我看不開。」她說。

    「過一陣子就好了。」我說:「肚子餓了沒有?」

    「咦,那隻小舟呢?」小平問。

    我們說話的時候,那個女孩子已經把船駛走了。

    也許我們兩個的聲音還不夠低。

    吃午飯的時候,小平說:「沒有見過那麼雪白的臉。」

    「是呀,是一種象牙白。」我說:「我若長得那麼好,就留在家中做明星了,還來劍橋讀書呢。」

    「怎麼一樣?」小平白我一眼,「誰敢把這種身份一口氣說?只有你。」

    「有那樣的美麗,展覽給大眾看,是很應該的。」

    「大眾也有分別,大學裡的大眾……」她不晌了,開始低頭吃她的牛肉麵包,做人還是要看得開一點才好,小平漸漸在學,她學得慢。

    吃完飯,我們去城裡逛。劍橋的店不多,可是也有服裝店,小平看中一條長裙子,是那個女孩子穿的那種。我說不好,不適合小平。小平與我還是穿牛仔褲好一點。

    小平說她難忘那女孩子飄然的姿態。我笑她,這是與生俱來的,買一條裙子就學得了?她也太天真了。小平氣我,她的注意力漸漸分散,那是好事,過去的事何必苦記,不如往前頭看看,看什麼?看柳暗花明。

    水仙花都開了,一地的金黃。

    人家是偷得浮生半日閒,我們是打算玩三天。

    我問:「今天是第二天了,你猜明天是下雨還是天晴?」

    小平懶洋洋地說:「當然是下雨,要不要賭一下?」

    可是第三天卻是個大晴天,而且有意外之喜,大學空地裡來了一隊樂隊,免費奏起民歌來,草地雖然有點濕,大家也都不管,有的鋪了毛巾,就坐在地下聽,歌唱得並不好,到底是免費的,而且就因為唱得不好,有一種稚氣,歌聲哀怨動人,訴說著女子的愛人遠征不歸。

    我在人群中找那個女孩子,可是找不到,找不到是意料中事,她怎麼會在人群中出現呢?她此刻在做什麼?莫非又在河上?

    她換上牛仔褲與毛衣,也必定一樣動人吧?下次見到她,我希望可以大聲對她說:「看開一點!看開一點!」像她那樣的人材,應該抬起頭來,征服十打八打男人,為我們出一口氣才是。

    小平推我一下,「喂,在想什麼?」

    我沒有想什麼,我在多管閒事。

    聽了一上午的民歌,小平精神略佳,在陽光下我看她的容貌,也堪稱色如春曉,這樣才貌俱全的女孩子,男朋友還跑得無影無蹤,難怪她要生氣。

    我們在冰淇淋車買了冰淇淋吃。我長長吁出一口氣。

    「太陽好。」小平說。

    我笑說:「你還年輕,太陽自然是好的,我簡直不敢見陽光,這太陽像照妖鏡一樣,什麼雀斑皺紋通通照出來了,我還是照月亮好。」

    「要不要今夜出來月夜泛舟?」她興致好得很。

    「你別折騰了,改明兒找個新男朋友,再耍花樣吧,我是不高興捨命陪君子的。」我教訓她。

    「我自己去。」她仰頭,「女朋友總不及男朋友,男朋友什麼都肯,你這個人,不夠豪放。」

    我火了,我說:「他媽的,男孩子跟你泡,那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過是想把你弄上床去,我跟你在一起,有什麼好處?我還有興趣摸你的手呀?我不好此道,男女自然有別,你若不欣賞我,簡單得很,我打道回府好了,留你在此快活。」

    她歎一口氣,「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不想馬馬虎虎的。」她再歎一口氣。

    「對,你想八人大轎抬你回家做太太奶奶,你等吧,等好了,反正你有的是時間。」我笑說。

    「現在做女人益發不如以前了。」小平說:「還是以前的女人好,咱們都叫女權運動害的。像我媽媽,活了六七十歲,嫌我爹這樣不好,那樣不好,封封信說男人靠不住。是呀,男人是靠不住,可是我母親不能說這句話,她靠了我父親五十年了,一輩子沒賺過半毛錢,她自以為勞苦功高,不過是養了幾個孩子,捱過幾年窮,這算什麼?像我們這一代,做人家老婆,人家娶你是給你面子,家裡事哪一樣不用動手?還得上班去工作來倒貼家用,平時上街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嘿,那才難呢。早十年八年又好點,現在真是王小二過年了。」她苦笑。

    我與她散步,我不想與她多說這種問題,我支開她,「喂,上哪裡?」

    她卻說得興致上來了,「你看我,做錯了哪一點?我人長得不壞呀,又不少眼睛不缺鼻子,我書也讀得好呀,全校承認。我爭氣這些年,苦了這些年,滿以為畢業可以結婚去,誰知又來這麼一下子,什麼都是空。」

    我不阻止她,說了出來,她心裡也舒服一點。

    我輕輕哼披頭士的歌──「沒有一樣是真的……草莓田……」

    「真的沒有一樣是真的。」小平說:「什麼是真的?有幾個人長得像那個撐船的女孩子?」

    我不晌,那個女孩子……我們又不知道她,誰曉得呢?

    「我母親這麼一把年紀,還來向我訴怨。媽的,我跟誰說去?誰要聽我的?」小平問我:「你要不要聽?你要不要聽?千篇一律的故事!她還來煩我哩。我不如乾脆死了,我告訴你,我是不捨得我父親的。」

    我笑,「何必這麼氣憤呢?你說給我聽好了。」

    「你聽?你轉過面就笑我。」她說:「你自己也有煩惱事。」

    「過一陣子就好了,活到哪裡是哪裡,這裡氣憤作什麼,你看我們!悠然游南山,豈非美哉?」

    「你倒是詩興大發,我受不了。」她說。

    「這兩天濫用詩詞的是你,不是我。」我指正她。

    「你與我,咱們瀟灑不起來,咱們不過是普通女人,不過因為運氣不好,我告訴你什麼人才是一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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