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亦舒
「我與美莉一向都很佩服你。」他說。
「不敢當。」我歎口氣,「美莉現在也明白了,你們的分居手續辦好沒有?」
「全辦好了,就等著離婚。」他低下頭。
「你對美莉有沒有懷念?」
「不是沒有,但是不可能重修舊好,兩個人的生活宗旨已不能同一步驟。」
這時候一個少女向我們走來,何文惠為我們介紹。這個女孩子高大漂亮,而且很有書卷氣,顯然是他目前的新歡,我不認為何文惠不快樂,我覺得他很應該高興。一個人若果快樂的時光多於痛苦,他還是快樂的人,一個人有什麼可能時時開心呢?
我心中也承認這個女孩子會比較適合何文惠,何文惠這個人一向對文學與藝術很有興趣,而美莉卻愛逛商店,以有面子打九折為榮,兩人格格不入已有一段日子了。
如今至少他可以在吵完架之後與這個女孩子討論張愛玲與史葛費茲斯羅的小說,不失生活情趣。
我陪著他們多吃一塊蛋糕。
那個女孩子氣質很好,笑起來皺著鼻子,一副調皮相,然而非常嬌縱,何文惠一副沉迷在愛河裡的樣子。
大概美莉看到這種情形是要嘔血的。
我覺得人的感情益發難以捉摸,像何文惠,他居然又戀愛了,不可思議地,像一個少年人,他不顧一切,拋妻離子,為一個少女的笑臉。
一個人怎麼可以戀愛兩次?什麼地方來的精力?為什麼何文惠沒有內疚?
我也開始瞭解為什麼妻子被遺棄後要大跳大嚷:實在氣不過,也顧不得風度了。
我沒有替美莉不值,事實上我為她高興,人生苦短,轉變可以豐富生命經驗,一輩子守在單調的小家庭中,多麼不幸,美莉籍這個磨煉機會可以求進步,突破她過去十五年的模式——不但每個人有這種機會,很多女人並不往樂觀的方面想。
很多女人覺得在三十出頭的時候離婚,生命就完了,一個「劇終」。事實不是這樣的,生命才剛剛開始,痛苦的過渡時期過去後,新生活就在眼前。
我認為新的美莉一定會比舊的美莉可愛。
這是真的。
她跟我說:「我要開始「學」芭蕾舞了。反正女兒在學,我左右是接送她,不如跟著她學初級班,當健身運動也好,老師答應收我這個老學生。」
真虧她想得出來,這表示她現在有思考能力,不再倚靠何文惠。
其實何文惠有什麼了不起?可是女人們慣性地依賴丈夫,有很多女人在離婚之後才發覺她們的丈夫其實不值一哂。
美莉買了一大堆芭蕾舞「道具」回來,試穿得津津有味。
忽然她說:「我覺得我已恢復過來了。」
「恭喜。」我說。
「真奇怪,我沒想到我會恢復元氣,我以為我會死的。」她用手拍著胸。
「你看國語愛情片看得太多了。」我說。
「我想我的例子比較特殊,我不愁開銷,沒有職業的婦女恐怕要痛苦得多。」
「所以我一向贊成婦女要就業,不可依賴家中的飯票。」
「我還是很想念文惠,每次看見他,照樣有衝上去摑他兩巴掌的衝動。」美莉懊惱的說。
我笑,「再過一段日子,他送上臉來給你摑,你也不再理會他了。」
「真會這樣?」她吃驚的問。
「會的,人是很奇怪的動物。」我說。
「就像陌生人?」美莉倒抽一口氣。
美莉的好處是她仍很天真可愛。
「就像陌生人,無愛無憎。」我加強語氣。
「天呀。」她慘澹的說:「難怪你堅決不肯結婚。」
我們兩人相視而笑。
漸漸美莉工作加倍努力,因為她不用牽記家庭雜務,半年來加兩次薪水,有升職的希望。
她說這是她十年內第一次升職。
以前她從來沒想過升職這種事。她有想過為「何家生一個兒子」,她承認,現在她也為自己的前途努力!不止是例塚的。
我說:「如果你可以升職的話,要請喝香檳。」
「啊,香檳是天天可以喝的。」她說。
我說:「我最討厭這種暴發戶口氣。」
她笑。她現在是個簇新的人。
她的小女兒有時不認得她,尤其是當她穿了牛仔褲的時候。
我見到她娘家的人,她母親說:「以前是何家的人,牢騷非常的多,一坐在娘家就開始訴說夫家的不是,弄得我們怪心煩的,現在離開之後,她也不大來,一來倒是高高興興,大吃大喝,我們反而很開心。」
美莉裝個鬼臉:「說出來有個屁用,沒人同情我,說了也是白說。」
她母親打量她,「我看你呀,是真正的長大了。」
美莉臉上閃過一絲陰影,她黯然跟我說:「破裂婚姻的烙痕,一輩子使人難忘。」
我拍打著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過後多久,她前夫何文惠與我商量有關他再婚的事。
這麼嚴重的事來問我,我倒不忍挖苦他。
「你頭腦清醒點。」他說。
「老姑婆清心寡慾,自然是比你們醒覺。」我笑。
「我打算再婚的原因是怕女友走掉。」他說。
「哈哈!」
「女權抬頭之後,男人只好小心做人。」
「恭喜,什麼時候結婚?」
「明年。」他說。
「孩子呢?」
「我就是想把孩子領回來自己帶。」他說。
「你跟美莉商量過沒有?」
「有,她不答應。」
「我看你也不必勉強,你們小倆口子生活不是挺愉快嗎?多個小孩子幹什麼?美莉現在獨身,少個孩子,她會很寂寞。」我想起來,「對了,我希望你不要逼著孩子叫你那位新太太為「媽媽」。」
「我不會的。」
「那叫什麼?」我問。
「叫名字。」
「這還差不多。」我說。
「我會考慮你的建議。」何文惠說。
「你不必覺得歉意,孩子跟誰都一樣。」我說:「現在的孩子們想法不一樣,進步得很,他的心靈受得起這種打擊。」
何文惠用手撐著頭,大惑不解的問:「怎麼一切進行得這麼平靜?怎麼沒有女人為我展開爭奪戰?」
我冷笑一聲,「你想!」
「我原以為會有的。」他沮喪的說:「我以為會輪到我風光一番。」
我既好氣又好笑。
「你不祝我婚姻愉快?」
「我又不是上帝,我祝福你有什麼用?況且你也知道,婚姻生活有什麼可能會愉快。」
「你這個該死的婚姻悲觀論者!」他詛咒我。
我哈哈大笑。
我一向覺得兩個人一起生活是違反自然的,人們結婚最主要原因不外是怕寂寞,其次是住在一起省一點。
像美莉與我這種女人,既不愁經濟,又能夠自得其樂,很難動到結婚的念頭。
牡丹雖好,也還要綠葉扶持,這話是對的,可是也得看看綠葉是個什麼樣子,亂七八糟的葉子,不如不要,這是我的宗旨。
美莉的人生觀豐富了,這次轉變對她有很大的影響,我發覺女人離婚之後,也可以活得很好,連她自己都覺得驚異。
何文惠結婚那一天,我去觀禮。
他顯得很高興,笑得很多,並沒有犯罪感。
我也很替他高興,我希望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可以活得開開心心。
新娘子有點緊張,我想說:這是第一次的緣故,第二次就不怕了。
現在跟以前不一樣,我想第二次婚姻一定會比第一次好。至少人們的思想比較成熟,懂得共同生存之道。
追求記
藍碧莉是我的同事,坐在我對面桌子。
一年前她到我們公司來上班,我只覺眼睛一亮。她長得相當高,雖然不是眉目如畫,卻有一股瀟灑的味道,說話有勁道,一句是一句,像那種現代香水廣告中的女性:一個爽朗的笑容,長髮飛揚,大步踏走。
她正是我心目中的女郎,不過那時候,她有男朋友。
我相信公平競爭,只要我未婚,就有資格追求,不只一次,我約她去看戲、喫茶、提出護送她回家。
她禮貌地一一婉拒。
一個忠心的女郎。
我並不生氣,仍然與她維持朋友的關係。
我們都喜歡她,她健談,不造作,辦事有能力。
今年年初,假期一過,籃碧莉回來上班時心情就不好,用手撐著頭,半日不說一句話。
我問她:「怎麼啦?」
「很累。」她笑笑說。
「才渡完假,不是說上夏威夷去了?還說累?別寵壞自己。」我笑。
「今天在什麼地方吃飯?」她問我。
「今天?薪水花得一清二白的,吃飯盒了。」我一怔,「怎麼?今天你沒地方吃飯?」
「沒有。」
「男朋友呢?」我衝口而出。
「分開了。」
「分開?」我反問:「怎麼會?過年前還好好的。」
「凡事不要太勉強。」她苦澀的笑一笑,「我已盡了力,人家不喜歡,我也沒法子。」
「就這樣?」
「是啊,就這樣,沒認識他之前,活了廿多年,跟他分手之後,還得活廿多年,沒奈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目前你心情不好,自然這麼想,」我說:「事情總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