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亦舒
他打量我很久,「你知道嗎?我以為你會像你姊姊,你姊姊真是高貴的女士。」
我知道,她是淑女,我是頑童,但我如何向這個陌生人解釋我不是每天這麼倒霉的呢?不見得有人日日踢翻油漆桶,掉了隱形眼鏡。
我不屑解釋。
但我覺得懊惱——本來是個好機會。他會不會相信有時候我還穿旗袍上班呢?
「你是姊姊的朋友?」我問,
他擦擦鼻子。「是,我送父母去馬場,她說她有個妹妹也不跑馬,說不定我們倆談得攏,陪我到這裡來,她的犧牲算很大,她放棄三場賽馬的時間。」
「我知道。」今天一日沒一處對勁的地方。
「這杯飲料真不錯。」他揚揚杯子。
我喜歡他,真的。
「謝謝你!」他站起來,「我告辭了,下次再見。」
我很懷疑下次是否能夠「再見」。
「認識你很高興。」他補一句,「真的。」又笑,雪白的牙齒。
他走以後,我心跳半日,說不出的感覺,一個人坐在客廳中,直到天黑。然後姊姊又上來。
她用一隻式樣古怪的金子打火機點著香煙,深深吸一口,噴出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說:「真正的「用家」還是選都彭的。」
她按熄香煙。「還喜歡他嗎?」
我接捺不住。「我的眼睛只認識讀書人,他是不是讀書人?」
「他流的汗恐怕都有書卷氣,加州理工學院的助教。」
我吹一聲口哨。「研究什麼?」
「很奇怪的一項題目。」姊姊說:「他是科學家。」
我興奮。「告訴我!是什麼?」
「水星接近地球與太陽核子的擴張狀態。」
「啊!」我驚歎。
「盲目崇拜。依我說,還不如那帶街的,到皮草店去,可以拿百分之廿回佣。」姊姊笑。
我笑著拉起姊姊的手。「你不是真這麼想,是不是?當然是有分別的,怎麼會沒分別呢?」
姊姊歎口氣。「人就是這點不實際。錢還不一樣的臭?開銀行賺的與開涼果店賺的,偏偏不一樣!」
「他會不會約會我?」我問。
「哪有煤人包生兒子的?」姊姊揚起眉毛。
「偏偏我今天這個樣子。」我歎口氣。
姊姊燃起一根香煙,正容說:「說不定他覺得你與眾不同。這種男孩子早就被女孩子寵壞,你跟他來個下馬威,也是好的。以真面目示人。」
我搖搖頭。男人永遠不會喜歡女人這個模樣。
姊姊去後,我對著鏡子很久。研究如何把自己改良。
結果我去修整齊頭髮,又添些新衣裳。
等家中牆紙黏好的時候,小宋的電話也來了。我很高興。他約在一間法國餐廳。我決定補償過去的錯誤,使他耳目一新——不是故意討好他。但是我不想再虐待他。
我穿一件黑色滿是橫十字紋緞子的旗袍,鑄金邊,完全是張愛玲那時式樣,寬身,闊下擺,長到腿肚,敢說是別緻漂亮的。
他早到幾分鐘,我進去的時候他吃驚,但不是驚艷那種詫喜,而是意外、錯愕,並且有失望的成份在內。我的心馬上一沉。他奶奶的,真難侍候,我踏高蹺似踩著四寸半細跟鞋來,他還讓我瞧眼睛鼻子,受不了!
倒是在座的外國賓客,紛紛投以讚賞的眼光——他們終於見到唐裝打扮的中國女人了。
我瞪眼:「我這次又是什麼不對?」
「發生什麼事?幹嗎你打扮成一個蘇絲黃?」他問。
「他媽的!」我罵。
「為什麼?」他質問。
「因為上次我像個老粗,今次想你改觀。」我說。
「沒關係,」他說:「我不介意老組,我喜歡老粗。」
他攤開手,一副存心吵架的樣子。
「我是老粗?」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誰告訴你的?」
「你告訴我的。」他站起來,「你自己說的。」
四周圍的人開始側目。我倆的聲線實在很高。
「我這麼說自己是可以的,但你說我就不可以,」我氣憤,「這頓飯我不吃了,免得為一杯茶出賣靈魂。」我抓起手袋,轉身就走。
「喂!」他在我身後嚷。
我推開餐廳門,才到街上,被涼風一吹,就開始再次後悔。
他大概沒有追上來。也不會追上來。我又失敗了。真不幸。
如果這些男人們這麼難討好,我乾脆也不必去討好他們,真的,我開始不耐煩。
我喜歡他,不錯,不過我不須勉強他喜歡我,事情太痛苦。我並不慣侍候男人。
回家剝掉旗袍,簡直要服食鎮靜劑。我把電話筒摔在一邊,費事聽解釋——我十分肯定他不會來電話解釋,不是以防萬一,其實心中最怕他不來解釋,我下不了台。做女人真難,心中忐忑,豈止十八個吊桶。
乾脆做老姑婆也好,看電視終老。我氣憤的想。
可喜我還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可以寄情寄時間。自從「旗袍之辱」之後,我狠狠的痛下功夫地在寫字間賣力。很有效,沒時間來痛苦。
職業女性也有好處,一天才廿四個小時,工作去掉十個,睡眠七個,所餘無幾,一天一下子就過去無綜。
只除出星期日上午……朦朧的星期日上午。最思念最脆弱的時刻……淺灰色的秋日早晨。
冰凍的牛奶在上午,冷凍的啤酒在下午,寂寞的我還是我。我欣賞的男人如果不欣賞我,於事何補呢。
擠在公路車上我靜默地打量著身邊的人。女孩子們手中都是冒牌貨,利源東西街的假「芬蒂」,假「狄奧、假「卡甸」,連她們的臉都像假的——一個個都是粗製濫造,大量出產的面具,隨意刷上去的劣質胭脂與眼影膏。真可悲。如此也是一輩子。
到家我把新制的銀狐大衣穿在身上,坐在沙發中抗議。抗議受壓逼的女性。下班後還要把飯菜帶回家煮,瘋掉了,真瘋了,然後生一大堆子女,找些生命陪著一起吃苦,算是報了仇。我就是錯到底,也不作類似妥協。
妹姊又來看我。門鈴照理按得震天價響。
她說:「八成是瘋了,獨自穿件皮大衣坐在客廳裡發呆!精神崩潰的前夕。」她冷笑。
「我總不能穿著它與一個十八歲的毛頭小子擠公路車吧?」我反問。
「你的毛病是自己把場面做得太大。」姊姊說。
我問:「你知道嗎?外邊的撈女都有她們的邏輯:先把皮裘珠寶穿在身上,那麼客人的出手不好意思太低。」
「你喜歡小宋,是不是?」姊姊說:「坦白不要緊。」
我點點頭。「他很豪爽,有什麼說什麼,我很喜歡這樣的男人,又有才學又有底子。不過別想了。」
「最近閒來幹嗎?」姊姊問。
「觀察人生——你知道,有些男女的愛情在公路車與渡海輪上也可以開花結果,還作其護花狀呢——把別的女人擠開,保護他的女友,兩人在臭氣沖天,水洩不通的電車內默默含情地相視而笑。我長歎一聲。
「我可以打一個電話到附近的咖啡店去嗎?」姊姊問。
「幹嗎?叫外賣?」我瞪她一眼。
「叫宋某上來坐坐,他耽在那裡喝咖啡已一小時以上了。」妹姊說。
我的心跳加速。「你們又計謀好的。」我軟弱地抗議。
「他想見你,你屢次給他難堪。」姊姊撥通電話,「求求你,把皮大衣脫掉好不好!」
「我就是我。」但我還是把大衣脫掉。
「我要走了。」姊姊說:「再下去我快變成潘金蓮一劇中的王婆了。對不起。可是親妹子,這次你當心點,再把事情弄糟,我不負責任。」
她前腳走,小宋後腳到。
我看著他很久,他應該感到「英雄氣短」,這倒霉蛋,碰見我這樣的女人。但是他居然三番的尋上門來。
「嗨!」他說:「我道歉。」
我馬上溶化掉。「姜啤?」我問。
「謝謝。」
我穿著短褲,波恤,一副預備短跑的樣子,他上上下下觀察我一番,然後說:「我喜歡你,不管你一時像老粗,一時像蘇絲黃,我還是接受你,我是個老土,我只是不知道一個女人可以有這麼多變化,所以才吃驚。」
我很感動。
小宋擦擦鼻子——他慣性動作。「我們兩人可以約會嗎?希望可以和平共處。」
「你願做我的男友?」我問。
「是。」他微笑。
「一言為定。」我不加思索。
女人到這種事很有第六感覺:什麼男人可以效朋友。但是——
「你為什麼一直肯回來找我?」我問他。
「因為你肯講老實話。」他說:「這種女人一向不多。」
「你知道我的工作?我的能力?」我問。
「一切一切,你姊姊全部告訴過我。」他笑笑,「她早就出賣了你。」他擠擠眼。
「她還說些什麼?」我緊張地。
「她說你這些老姑婆型的小毛病不算一回事,如果有個要好男友,得到精神寄托立刻會痊癒。」
我緩緩站起來,「我是老姑婆?」
小宋眼睛看著天花板,「天。我又說錯話。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