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亦舒
咦,明明是我的車子。
是誰?
我拉開車門,"你是怎麼進來的?"
是一個女人,眼睛哭得紅腫,伏在駕駛盤上,身上也穿著晚禮服。
這些女人都是舞會的逃兵還是怎麼的,一個個都穿金戴銀,然而還不快樂,跑了出來瘋瘋顛顛的。
她見是車主,連忙擦擦眼淚,"你的車子沒鎖門,我便進來坐著。"
"小姐請你下事。"我竟忘了鎖門,太冒失了。
"開我去兜兜巴。"她說。
"小姐,你又不認識我,我可能是雨夜殺手。"
"我反正不想活了。"她嗚咽。
一時間我也看不清楚她是美女泊是醜女。
我說,"下車吧,不然的話,我去叫管理員。"
她索性什麼都不理,嚎啕大哭起來。
我沒法,站了一會兒,把她輕輕推過另一邊坐位,開動了汽車,駛到郊外去。
讓口吹一吹,也許她就清醒了。
我把車干開得很滑,但不快。
過一會兒她停止哭,看著窗外抽噎。
手指上鑽戒足足眼珠子那麼大。
這樣的人要尋短見,算了,讓她去好了。
"小姐,"我說,"知足點。"
她不響。
我把車停在小徑上。"你想想清楚。"
她轉過頭來,雖不是國色天香,扁扁的面孔也別有風味。
"小姐,有手有腳,又錦衣玉食,過得去就不必自尋煩惱了。"
她嗤地一聲笑出來。
"好了,我該送你回去了。"
"不,多坐一會兒。"
她也不怕我非禮她。
我取笑她,"幸虧我是柳下惠。"
"你不問我受了什麼氣?"她俏皮起來。
"大不了與男友吵架,有什麼了不起?要不就是他成晚同別的女人跳舞。"
她歎口氣。
"你們都太空閒,吃飽沒事做,窮耙。"
"多謝指教。"她微笑。
我看她一眼,化妝都糊掉了,看上去倒是勝過許多濃妝女。
她把頭枕在車椅上,仰看車頂。
我開了車子的天窗,一天空的星斗。
她輕說,"你很有生活情趣。"
輪到我笑,"光有情趣,月薪才七千,你會喜歡?"
她嬌俏的白我一眼不出聲。
"最好是維持現狀,但有我這個小朋友陪你散心,是不是?"
"去你的!"她笑。
我也笑。"該回去了吧?"
"我不去!"
"小姐,別叫我難做,深夜了,有什麼事明天解決,不返舞會,也回家,好不好?"
她是個被縱壞的女人。
正在扭扭捏捏,突然有強光一度,射將過來。
我們探出頭去,見是一個警察,笑吟吟的看著我們。
他說,"先生小姐,聊天到別的地方去吧!"
我看看她,一副「是不是」的表情,立刻發動車子開走。
我問她:"住在什麼地方?"
"什麼時候了?"
"一點正。"
"恐怕他們還沒有散,你送我回舞會怎麼樣?"
"好的。"我說,"送佛送上西。"
她懶洋洋的說,"多謝你。"
剛才還要生要死呢,一會兒又沒事似的。
十三點,誰碰到這樣的女人,才倒霉。
我兩度回到舞會,只見人群已散了五成,有幾對男女緊緊摟住在跳舞。
那女子驚鴻一瞥,擠進人群中去。
表姐問,"你鑽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微笑。
"也不見你跳舞。"
我仍然笑,雙手插在口袋中。
"那位女客,你認識嗎?"表姐很狐疑,"你知道那是誰?那是著名的電視明星——"
我打斷她,"不要緊,是誰都不要緊。我們以後都不會再有機會見面。"
表姐說,"你怎麼會同她在一起?"
我聳聳肩,"偶遇。"
"我們走吧。"表姐夫說,"困了。"
我說,"好,一起走。"
我們一行三人去取車子。
表姐問,"今夜看到不少吧?"
"著實開了眼界。"
"留下來吧,香港是個很熱鬧的地方。"
"我又不喜熱鬧。"我笑說。
我們重新回到停車場,分兩路回家。
車子開到轉角處,看見有三個女人站著等計程車。
其中兩個我見過,就是在背後議論表姐的人。
這個時候車子也不大多,看樣子風冷露涼,她們三個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去。
我很不忍。
如今的確沒有騎士了,然而助人永遠是快樂之本。
我把車子停下來。
"小姐,送你們一程好嗎?"
她們認得我,如聞綸音一般地跳上車來,一個坐我身邊,兩位坐後面。
我計算著她們居所的遠近,一個個送過去。
都向我千恩萬謝。
在我身邊那一位說,"見有計程車便停下來吧!"
"不,我送你。"我說。
最恨那種送人送一半的人,沒有一點誠意。
"我住得很遠。"
我看她一眼,"不會是月球吧,明日不用上班,我決定送你回家。"
她很感動。過一會見她說,"如今像你這樣客氣的人真少了。"口氣很苦澀。
我苦笑,"男人越來越不像男人,女人只好剛強起來,恐怕也是逼於無奈。"
她有一張很甜淨的面孔,照說找個把人管接送不成問題,不過這種事也很難說。
"你住什麼地方?"
"沙田。"
我笑,"十五分鐘。"
"謝謝。"聽得出她是由衷的。
"不用客氣。"雪中送炭就是有這個好處口
"你們不是結伴去金禧舞會?"我隨便找個話題。
"男伴都先走一步,都是普通朋友,他們亦沒有車子。"
我說,"有時候出來走,也無所謂。"分明是安慰話。
"可不是在家悶得慌,但出來走更悶。"
"不會吧?"
"怎麼不是?"她很感喟,"這年頭,任憑一個女人的性格多可愛,倘若沒有值得利用的地方,男人是不會走近來的。"
我不出聲,這話是憤世嫉俗一點,但是想必也有其真實性。
她笑了,"瞧,不可藥救,待我一點點好,馬上訴苦抱怨。"
我問,"男朋友呢?"
"沒有男朋友。"她乾脆的說,"離了婚有兩年。"
我很客氣的說,"你要求離而已。"
她又笑,很聰明的一個女子。
我打個呵欠,畢竟夜深了。
她說,"真不好意思。"
"改日請我喝咖啡。"我給她一張名片。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多個朋友沒有什麼不好,男與女不一定要糾纏著上床。
"你是個君子人。"她又輕輕說。
我笑,"不會吧,我的真面目很可怕的。"
"剛從美國回來?"她看著卡片上的銜頭。
"是,有半年了,找到一份不甚理想的工作,尚未決定是否久留。"
她點點頭,"無論決定如何,你們前途總是美好的。"
"別把我們看得太好,也別把自己的前途看得太灰暗。做女人最大的好處就是有選擇,做不了成功的女人,也可以做一個成功的人。而男人就沒得挑選,只分好男人與壞男人。"
"什麼是壞男人?"她問得很有深意。
"不一定要偷呃拐騙,不負責任的男人便算不得好男人。"
她讚許的點點頭。
短短一夜間,她已是第三個稱讚我的女性。
而我只是一個極普通的男人而已。由此可知如今市面上的男人是些什麼貨色。
這年頭快樂的女人真的那麼少?
我為紅妝太息。
"你做什麼工作?"我問。
"在銀行裡。"
"忙不忙?"我問。"週末通常做些什麼?"
"很忙。"她答,"幸虧如此,才不至於有空閒胡思亂想。"
"有沒有孩子?"
"有一個女兒,七歲了,對她很歉意。"
"她會明白的。"我說,"孩子總會明白的。"
她歎一口氣不言語,我也再想不出安慰的話。
沙田到了,車子轉幾轉,停下來,我讓她下車,她不再道謝,只向我招招手。
我把車子掉頭打道回府。
這麼多不快樂的女人。可憐的女人。
她們有無窮無盡的煩惱,我愛莫能助。
是什麼令她們把短短的生命搞得一團糟?
我搖搖頭。
回到城內,也許是錯覺,彷彿天已是魚肚白。
但這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是一個男人,謝謝上主。
花都故事
隨著天氣暑熱,一枝筆便如千斤重,提不起來,不想爬格子。
已經在巴黎住了一個月,足夠豪華。儘管寫稿的人那麼多,中文書報雜誌堆了一天一地,寫作人普遍的收入並不好,那些中學出來的女孩子這裡訪問一下明星,那裡主持一個專欄,賺個三五七千塊,工作時間自由,又能跟進跟出,揩些油在所謂上流場合見識一下,倒是比坐刻板的寫字樓好。
但我是男人呢。
男人不一樣。
小女孩可以當娛記,接著看試片,與明星打交道,跟著去喝杯茶,輕輕鬆鬆過一天。男人也這麼樣,算什麼?
寫作對男人來說,是一門自在的行業。
弄得不好,便成為百無一用的壞鬼書生。
這些年來,我也不是不爭氣的,卅一個月內出版廿一本書,平均下來幾乎個多月一本,如定期刊物一般,銷路也還過得去,收入也足夠我跑來歐洲休息,算起來,真是本行內頭三名的天之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