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不要放棄春天

第2頁 文 / 亦舒

    「我這半年來一天假都沒有。」

    「不行。」他很固執。

    「才兩天而已,又不是兩個星期。」

    「你也離不開這個家。」

    「給我休息兩日試試看,兩個傭人,不用管塚也過得了兩天吧。」

    他微笑,看來他的情緒是好得多了。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叫車,你剛回來。」

    「你真把我寵壞了。」

    我笑了一笑。

    他還是開車把我送回家,一路上說看他公司的大計——市面怎麼普遍的淡,每個人都抓緊現款,幾乎每間公司都裁人,但是他認為還可以有得做……

    忽然之間,我發覺他與一般小生意人沒有什麼分別,我根吃驚,以前我一直認為他是不一樣的,他有一種特別的氣質。

    那日回家我細想。

    兩年前我初次遇到華光的時候,醫生已經宣佈華太太的病是拖日子,他不過盡人事,華光的面孔肅穆,有種聖潔的靜默與哀傷,難以形容的神情使我留下來幫他渡過一個難關。

    如今難關已過,我發覺他與一般人沒有什麼兩樣,他忙他的事業,孩子與妻子留在家中聽命……𡷹

    我不能形容我心中的感覺。

    如果我說不願意他恢復正常,那麼我太殘忍了,但是他一日比一日正常,我就越來越覺得他不是我所認識的華光。完全不是,他離開我越來越遠。

    我隨即想到,他只是在那一段時間內需要我。

    現在這一段時間已過,我是否應該淡出?

    一切聽其自然。

    他的客人漸多,常常上來吃飯,我替他聘了一個過得去的廚子,讓傭人專心照顧孩子。

    我自己通常在五點鐘左右便下班。

    這時候才發覺在華家過了兩年,跟自己的朋友完全疏遠了,現在一時間去找他們,他們一定覺得我是有所求而去赴約,一定會問長問短,同時投來好奇的眼色,不如索性換過一批朋友,早說過,肯請客吃飯的人,不愁找不到朋友,何必急在一時。

    如果華光在這個時候向我求婚,那麼他才是真正的需要我,以前那次不算,那次他的精神正受極大的折磨,視我為大海中的救生圈,也是有的。

    我很寂寥的想:但是現在.他不可能向我求婚了吧。

    他邀請我參加他的派對,我婉拒。

    他訝異,「你不是那麼小家子氣的,怎麼不出席?怕人說話?他們早該說得唇乾舌燥了吧,早就不說了。」

    我說:「當然不是,你同我放心,我是最不怕人說話的,我與你的朋友沒什麼好說。」

    「吃醋?」

    「不是。」我笑,「別亂說,越來越不像話了。」

    「是為什麼?,」他問。

    「真的,又沒帶衣服來換,穿套制服,同客人一起吃飯,像什麼?」我胡亂找個藉口。

    「你真是。」

    「讓我有選擇的自由,好不好?

    「隨便你。」他說:「但是你見我的時候越來越少。」

    「不算少了,我天天八小時都坐在這裡,是你忙,男人也是應該的。」

    「你對我生氣了。」

    「華光,你別挑剔好不?大家平平安安的過日子,有什麼生氣不生氣?」我也笑得很勉強。

    我們的確大不如前。

    隔了很久我說:「你現在不需要我了。」

    「亂說,你不能功敗垂成。」他站起來。

    「誰說我沒有成功?盡了力便是成功。」我說:「你別亂客氣的。」

    他說:「淑君,我沒有法子跟你再說下去,你像是在我們之間築起了一堵牆。」

    我反問:「你要我怎麼辦?倒轉頭來追求你?證明我們之間沒有那堵牆?」

    這個時候,我是多麼希望聽到他說:淑君,我們結婚吧。

    但是他沒有說。生活中充滿失望,想聽這句話的關頭,什麼都聽不到。

    他說:「淑君,你太倔強,在沒有必要的時候,你太倔強。」

    我很吃驚,認識他那麼久,他第一次批評我,由此可知,他的心身皆已復元,我這個看護、管家可有可無。

    我的心有點亂,努力整理一下思路,我說:「每個人都有缺點,特別是接近下班的時候,心身俱疲。」我取過外套。

    「我送你。」

    「你的客人就快要上門來,你走不開。」我一逕開門走。

    門外果然已經站看一位女客,三十多歲年紀,穿一件棗紅薄呢旗袍,外罩一件長貂皮大衣,手中拿著禮物,她長得雍容華貴,一見我,先一怔,隨後便向華光招呼。

    我趁亂走開。

    華光有華光的世界,我有我的,因為他家發生大事,我與他有暫時的接觸,現在這事已經過去,一切恢復正常,我可以慢慢淡出。

    用什麼手法?最聰明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最聰明的人是在適當時間離開牌桌的人。我總不能到新的華太太開除我的時候才走吧。

    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自己有多傻。新的華太太……人家會怎麼想?不論她是誰,總也風聞我與華光的一二事,女人家豈會大方得不介意這種新聞?

    她上台的第一件事,自然要把我一腳踢開,就算她有過人的智慧,相信我與華光的清白,以後的日子裡,也容不了我,我將面臨失業與失意雙重打擊。

    我竟一點也沒有為自己打算。

    我太天真,老以為世上的事,不是黑就是白,現在我明白了,最終吃虧的是我。

    難怪年紀大的一輩愛對年輕女人說:「當心吃虧。」而年輕的一代女人老是不信邪——

    「男女平等,有何吃虧可言?」可是事實證明,在男女感情之間,男人永恆地佔著上風,再吃得開兜得轉的女人,也還得背一個狐狸精的罪名。

    我很生氣,生自己的氣多過生華光的氣。

    他大概不知道我為他的犧牲這麼大吧,所有的朋友不見了,全世界的人譏笑我高攀不上,而在華光的心目中,他又覺沒有對我不起,實際上他向我求過婚,是我拒絕了他,每個人都心安理得。

    剛才那個女客是誰?

    那麼成熟,那麼漂亮,那麼有鋒頭,隨便打扮一下,便出落得雍容華貴,魅力四射,那才是華光將來的理想對象,在家庭事業上都對他有幫助。

    有一陣我以為我與華光有可能性,實在是錯誤的。那時他失意到絕頂,所以才把身份降至我的一級。我不善應酬,不懂得說話,根本配不起他,他現在的需要不一樣。

    這些都別再提,現在我急於要找另外一份工作,以便急急在華家抽身出來。

    我暗暗留意報上廣告,繼而去見工,很快找到一份新工作。

    我遞上辭職信那日是星期六。

    華光很震驚。

    「這是什麼意思?」他膛目結舌。

    「我覺得這裡不再需要我。」我說:「有聚必有分,大家仍然是朋友,我想開始新生活,到醫院去歸隊,比較紀律化,也能夠學以致用——這裡已經沒有病人。」

    「可是孩子們——」

    我並不是以退為進,但至少也會盼望有奇跡出現,他自己為什麼不留我?為什麼要托詞孩子們?

    「孩子們有褓姆。」我提醒他。

    我並沒有掩飾神情上的黯然。

    「不不不,我不可以就這樣放你走。」他說:「不可以。」

    「我沒說立刻,我信中給你兩星期的通知。」

    「兩星期!」他焦急的說。

    我看著他,他可以留下我,但是他不肯開口,我深深歎口氣。

    門鈴響,女傭去開門,我抬起頭,是上次那位女客。

    「莊小姐。」傭人稱呼道:r今天有空?」

    看樣子她是常常來的。

    今日她穿件長絲棉袍子,非常文雅大方,頭髮鬆鬆梳著髻,我一見她,立刻自慚形穢,站起來說:「我先走一步。」

    華光也不便當看客人面前與我拉拉扯扯的。

    倒是那位莊小姐,忽然伸出手來說:「是卞小姐吧,華光常常說起你,說這個家沒有你,要整個散開來。」

    「哪裡哪裡,」我很慌張,「華先生亂說,我不過是在這裡照顧他的生活細節。」

    「客氣了,」那莊小姐簡直代表華光發言,以女主人姿態出現,「他說少不了你這個人。」

    「開玩笑。」我也不再分辯,「我下班了,莊小姐,你慢慢坐。」

    「再見。」她說。

    我也不敢抬頭,默默的往外走。

    歸家途中,我買了一大堆毛線,坐在家打毛衣消磨時間。

    華光並沒有打電話來,自然,他要招呼客人,我很悵惘,到底是男人厲害,什麼時候身邊有什麼的女人。

    到晚上,胡亂煮一點面吃了。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半晌才睡熟。

    是失戀?我問我自己,睡熟了又做夢,夢見華光向我求婚,我立刻答應,但婚後他發覺我種種不足,又提出離異,有許多經歷,如黃粱一夢般,醒來出一身冷汗。

    我的決定是對的,第一次推他是對的,那個時候他情緒不穩定。

    我有點頹喪,又開解自己:生命那麼長,也許也活到八十歲,屆時有誰會記得華光與我這一段?

    八十歲!我很感慨,要一日一日數下去,才會到那一日。做人真是苦多樂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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