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阿細之戀

第24頁 文 / 亦舒

    「周小姐,我請你跳個舞。」那位孫先生說。

    我連忙站起來,我不能說我不會跳,他畢竟又是我的老闆。我與他一二三的踱著步。他有他的魅力,他十分的溫和,平凡但是並不俗氣,世面見多了,男人總有點氣度。

    他說:「周小姐有很特別的氣質。」

    我微笑,「叫我丹薇好了。」

    他似乎十分高興,「真的嗎?聽說周小姐是十分孤傲的,但現在看來,你最隨和不過。」

    「傳聞是不能相信的。」我笑,「你看我這一身的破衣服。」

    「周小姐,如果我單獨約會你,有沒有可能被接受?」

    我看著他,這倒是一個有趣的人,說話這麼有禮貌,這麼誠意,有多少次,我拿起電話,自己說自己不在家,但是這一次我坦白的說:「那要看孫先生愛去什麼地方,人多的宴會我是不大喜歡的,吃一頓飯,看場電影那是很好的,恐怕孫先生沒那種空閒與興趣。」

    他微笑。像他這樣的人,是一定有了妻子的吧,找我們出來,不外是尋尋開心,哪裡還有真心誠意。跳完舞,我說要回去了,莉莉又給我老大的白眼。孫先生送我下樓,叫他的司機送我,好大的一部林肯。我心想真是麻煩,給小費比叫計程車還貴,有錢人往往一點也不瞭解窮人的苦處,我歎一口氣。

    到了家,還早呢,爸爸在看電視,以往我外出回家,爸要是沒睡,一定會說:「唐先生打過電話來。」然後唐會半真假的罵我:……「你怎麼可以與別人約會?怎麼可以?」我會解釋我去了什麼地方,他會笑。如今都變了。我仍下手袋,洗了一個熱水澡,躺在床上,心不酸,淚不流,隔一會兒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是兩點正,莉莉的電話:「出來!教你打麻將,我們都窮慌了,騙一點學費來用也是好的。」

    「我不會打,你們不是不曉得。」

    「那麼逛街去。」莉莉說:「買料子做衣服。」

    「逛什麼街?我不要去,我對穿沒有興趣,你讓我睡睡懶覺算了。」我打個呵欠。

    「還睡,睡得眼睛都腫了。起來,我在你樓下接你,十五分鐘後見。」她摔下了話筒。

    我抓起了昨天的牛仔褲,再穿一天吧,再穿一天便洗,襯衫換一件好了。電話鈴響了,我取起話筒沒好氣的說:「我這就下樓了,你催什麼呢?」那邊問:「是周小姐嗎?」一個男人,「我姓孫。」

    「唉呀,孫先生,我以為是莉莉,我約了她十五分鐘後見。」我笑了,「對不起得很。」

    「太不巧了,我想約你喝下午茶呢。」他也笑。

    「莉莉也許還沒出門,孫先生不妨打過去問問她,也許我們可以一起見面。」我把事情推給莉莉,莉莉應付這種場合,那簡直是高手。

    「好,我馬上跟她聯絡。」孫很爽快。

    我穿好衣服,還來不及化妝,莉莉在樓下拚命的按鈴,我只好拿了手袋奔下去。她小姐一手撐著腰,一手扶著她那輛白色小小的MGB,她說:「我的媽,為什麼你水遠像個阿巴桑(阿嬸)那樣就出來了?」

    我上了她的車。她又說:「孫老闆要請我們喝下午茶,你多陪他一陣,我的男朋友飛回來了,他妒忌得要死。」莉莉洋洋得意的說。她的男朋友是飛行員。

    我說:「這個孫老闆,人是很好,但是——」

    「但是比不上你的唐,是不是?,」莉莉不留餘地的說。

    我苦澀的答:「唐子長不是我的了,我再不敢面對現實也不能蠢到這個地步。」

    「你的毛病是你永遠寵壞了男人,一有了男朋友便專心在家等他的電話,連洗頭都在家裡洗不上街,你想一想,男人要是這樣敲定了你,他們還不膽大嗎?」

    「莉莉,我不是在打仗,我是找終身寄托。」

    「做人根本就是打仗,然後蓋棺論定,你看開一點好不好?」莉莉騰出一隻手來拍拍我的背。

    我坐在她小小的跑車裡,寂寞猶如浪一般的淹沒了我,等到幾時去呢?天天坐在家中,想到一生要如此渡過,簡直有種宇宙洪荒的感覺,流落在荒島上還有藍天白雲,我卻被關在四道牆當中。出來走走,沒有一個人比得上唐,我常常在桌面上畫字:每況愈下。自己先有一種墮落淪陷的感覺,夜總會裡、茶館裡,都是空虛加上空虛,只有與女朋友出來,可以輕鬆*陣子,今天的憂慮今天當,明天又是另外一日。

    莉莉見我沉默著,便隨我去,老朋友便有這個好處。

    我們停了車,逛著街,我叨著一枝煙跟在莉莉身後,莉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家公司接著一家公司的看,一邊說著閒話:「……那位太太問我:『你的靴子是法國貨嗎?』才怪呢,本地訂做的,但是她既然那麼問,我馬上說是巴黎帶過來的。太虛偽了,有時候我都覺得累。」

    我把手插在袋裡,微笑,夕陽照在她的臉上,眼角有皺紋了。女人與花一樣,才開那麼一下子,才開那麼一下子。我們轉道往茶廳去。

    孫先生早在那裡等我們了。

    看見我們,他站了起來。

    我淡淡的坐下,莉莉不住的說話。

    孫先生隔一會兒跟我說:「周小姐,我們廠裡新設計了一批外銷服裝,要模特兒拍攝照片,請問周小姐有沒有時間與興趣?」

    我說:「這是我的職業。」可是卻有點意外。

    「那麼好。我叫我秘書跟你聯絡。」他說。

    他仍然是那個普通的樣子,謙和有禮,但是因為他太平凡,所以與他在一起很舒服,至少我不介意與他坐在一起,他不會是危險人物,他沒有帶武器,美麗往往是一個人的武器,他沒有。唐有。

    莉莉打趣的說:「丹薇這一下子又找到了工作,可樂了,不必天天坐家裡看天花板,多神氣,就憑她那德性,日日一條牛仔褲,有事沒事一雙白襪子,她是歐洲嬉皮派。」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孫氏廠家的人來跟我聯絡,一個星期的工作,每次四小時,待遇出乎意外的好,攝影師是兩個

    美國人,一看見我便說愛上了我的頭髮。我的頭髮此刻剪得很短,齊耳朵直過,我們合作愉快,休息的時候聊著天。

    有時候孫老闆來了,他說:「周小姐的英文說得真好。」

    我說:「我受的是正統英國教育呢。」

    他很詫異,臉上的表情彷彿我不該做時裝模特兒似的,於是我加一句:「我可惜是誤墮風塵了。」

    他只好笑。其實他的年紀並不大,不知道為什麼,他給我的感覺是過度的老成,過度的小心,為了某種原因,他始終稱我為「周小姐」而不是「丹薇」,因此與他在一起益發有安全感了。

    這一個星期工作以來,我們開始熟稔。他把廠裡最好的出品由我表演,我表示十分感激,他請我吃晚飯,我去了,破例的打扮一下。

    他把照片的樣子交給我看,我看完還給他。我說:「這是我從業以來最成功的一次表演。」

    他很高興。「希望我們還有合作的機會。」

    我敏感的看他一眼,慢慢的喝一口啤酒,慢慢的說:「這樣的機會,可能臨到任何人的頭上,起碼有一打以上的優秀模特兒正在等待一份這樣的工作,我似乎應該報答孫先生的知遇之恩,而歷古以來,女人報答男人的辦法似乎只有一種。做我們這一行的,都不能算是聖女貞德。這樣的社會,似乎哪一個行業都一樣了。」

    孫忽然漲紅了臉,「我……周小姐,我並沒有那個一意思,我是非常欣賞你的氣質……如此而已。」

    「謝謝你,我只是說,孫先生,如果你有什麼額外的要求,能夠早點提出來,則早說不妨,那麼我也有考慮的機會,可以接受便接受,不能做到則快快拒絕,免得令你失望。」我坦白的說。

    他看著我。「周小姐真是爽快。」

    我微微的笑。

    「周小姐,我在中都有一幢房子,這幾天我正想開車去住兩三天——」

    「明天你上午來接我還是下午來接我?」我問。

    他有點尷尬,只是看著我。

    我笑了,「根本上是沒有分別的,對不對?孫先生跑到新加坡舞廳,一坐下來,叫小姐,小姐問:先生貴姓?先生幹什麼?第三句一定是:先生要不要帶我出場?根本上是沒有分別的。」

    他不出聲,他當然聽得出我聲音中諷刺之意,但是他的耐力出乎意外的好,因此我也不好意思多說了,我們一頓飯吃得不算不愉快。

    他送我回家,禮貌的送我上樓,然後說:「明早十點。」

    我點點頭。

    我並沒有什麼一意外與驚喜,因為我不愛他。就像我開頭的時候不愛唐,一切舉止動作永遠是瀟灑的,令他啼笑皆非的。這次我要故意把我自己送出去,至少送給一個值得的人。他是個好人。我知道他是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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