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亦舒
窗簾已經打開,陽光直照到廳堂,短短時間內,一切收拾干掙。
「嘩,」小波叫出來,「神乎其技,這麼快。」
女郎微微笑,「我有幫手。」
「感恩不盡。」
「能叫你振作,一切都值得,」她走到門口,「我明天再來。」
「喂你叫什麼名字?」
女郎失望搖頭,「連我都不記得,唉。」
的確十分面熟,一定見過,可是,又說不出的陌生。
到底是誰?
若果楊小波是個潦倒書生、還可以說有紅顏知己路見不平,前來相助,現在大家明明都是女子,為什麼有人這樣好心?
坐在整潔的客廳裡,小波的精神好得多。
母親比她能幹,獨立掙得這一份資產,福蔭下一代。
不能叫母親失望。
有人敲門,小波知道這才是余編。
她進來一看,嚇一跳。
「咦,我沒有走錯吧,你幾時開始改過自新?」
小波揚揚手,「我雇了一個鐘點女工。」
余編把副刊樣版攤開來,「你的地盤在這裡及這裡。」
「像煞群雄割據。」
「誰說不是,像社會的縮影。」
小波笑笑,「那麼,你就是副刊首長了。」
「下星期交稿,預發四天稿,記住,勿拖,勿欠。」
「我不能答應。」
「小波,不要搭架子,花無百日紅,像藝員歌星一樣,趁紅的時候,多做一點,勿自以為是藝術家,大要性格。」
小波不語。
「多少大作家紅過那麼三兩載現在連一個地盤也無,為生活只得換一個名字出書冒充新人,你莫托大。」
「我明白。」
「你做得到,楊小波,我向上司保證你不會脫稿,你會寫得全市最好。」
「余演,你是我的伯樂。」
「你可別躺下,記住,立刻交稿。」
「寫什麼呢?」
「你是作家,你一定有分數。」
她匆匆忙忙走了。
小波很羨慕她,朝氣勃勃,一心一意幹好工作,有肩胳,有宗旨,成績斐然。
一起出身,小波就不如她。
小波的手放到香檳瓶子上,想打開來喝。
她遲疑了。
一天只得三兩個清醒的鐘頭實在不是好現象,先寫幾段稿,然後才喝未遲。
小波的手是顫抖的。
專欄叫什麼名字?她托著頭苦苦找靈感。
早些時候,喝完酒,吹了風,全身發風疹,既癢又痛,大腫疊小腫二團一塊,鬧得她幾夜不得好睡,看過醫生,知這叫玫瑰疹。
小波寫下玫瑰疹三字作專欄名,忽然微笑了,倘若文字可以刁鑽到叫一些人坐立不安,倒也是功力。
可是她終於開了酒瓶,自斟自飲起來。
第二天清早起來,發覺只寫得半頁紙,且文理不通。
小波歎息。
她肯定已經失去寫作能力。
小波落下淚來。
倘若羅深海還在她的身邊,情況也許不一樣。
可是聽說羅深海下個月都要結婚了。
小波掙扎著起來,連鏡子都不敢照,便伏到寫字抬上去。
心緒仍然亂成一片,她不能集中,痛哭失聲。
門鈐輕輕響。
小波用手背抹一抹眼淚,走去開門。
門外是昨天來過的女郎,今日的她更加秀麗可人。
一見小波,便挪揄道:「不是老叫讀者不得淌眼抹淚嗎?」
「你是我讀者?」
女郎笑笑,「今天怎麼樣,開始寫作沒有?」
小波頹然,「只想一眠不起,不用工作,不用操心,免除憂慮勞苦。」
「真沒出息。」
「我非常軟弱。」
「把這種感覺寫出來呀。」
「有人要看?」小波並無信心。
「小波姐姐,世上普通人多,能有幾個英雄天才俊男美女,尋常的題才娓娓道來,反而更加可以引起共嗚。」
「我寫不出來。」
「不,你懶。」女郎動氣了。
「喂,我寫不寫管你什麼事?」
女郎凝視小波,「你到今天,還不知我是誰。」
「我的碓不知你是誰,問你,你又不說。」
「連我你都忘了,你還有什麼希望,我還有什麼希望。」女郎雙目開始潤濕。
小波心中一動,太熟悉了,好似親人一般。
「你逃避一年,忘記了我。」
小波退後兩步,結結巴巴,伸手指著她,「小蝶……蝶戀花,你是邵小蝶,我小說的女主角。」
那女郎含淚微笑,「天良未泯,終於想起來了。」
小波淚流滿面,「你是我最受歡迎小說的女主角,天呀,你怎麼會變成真人出現在我面前?莫非我已酒精中毒,抑或精神崩潰?」
邵小蝶一手按住小波,「別震驚。」
小波無法接受,「你怎麼可能變成真人?」
「我們最終都會擁有獨立的生命。」
小波連忙喝一口酒鎮定神經。
邵小蝶仍然微笑,「我有好奇心,放前來尋找我的創造主。」
小波呆呆看著她。
「我失望了。」她攤攤手。
小波面露愧色。
「你看看,你失落,你頹廢,為著一次失敗的戀愛──」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他叫羅深海,下個月就另娶淑女可是?」
小波呻吟一聲。
「你軟弱得連你筆下的女主角都不如!」
「喂,客氣一點。」
「昨天我看到你,心痛得要命,什麼,這就是我的原著人?不不,我不要,我不如做無主孤魂算了,你的屋子像垃圾站,你的人似流浪漢。」
小波怔怔地落下淚來。
「廿多歲人,大好前途,我們都愛你,讀者與編者都等你交稿,我在等你發展我的前途,你怎麼可以棄我們不顧。」
小波一額汗,用手掩著面孔。
邵小蝶深深歎口氣,「我要說的都說完了,一切看你自己了。」
「小蝶我──」
「我情願王子雲是我的原著人,他每朝清晨便起床寫作,思路清晰,態度誠懇,小說銷路一直很好。」
小蝶用的是激將法。
「我有事,明天再來看你。」
小波真想問:你有什麼事?你是我書中的女主角,由我安排了劇情,你才有地方可去,有事可做呀。
合小蝶離去之後,小波鼓起勇氣,取過外套,去看相熟的陸醫生。
陸書生替她檢查身體。
「一切正常,酒可戒則戒。」
「請給我藥物輔助。」
「不可,否則稍後又要戒藥。」
「就憑肉身掙扎?」
「我相信楊小姐你有驚人意志力,不然做不成作家。」
「醫生,最近這幾日,我看到了我小說裡的女主角。」
升醫生沉默一會兒才說:「我介紹你去看任醫生,他是一個很好的心理醫生。」
「不不,我並非神經病。」
「你有心理障礙。」
「陸醫生,我真的沒事。」
「病人通常會經過一個否定期。」
「我完全健康。」
「那麼,去理個發,化個妝,置幾件新衣服。」
「這是你的處方?」
「是。」
「謝謝。」
這些都是良藥,且不苦口。
楊小波發覺她瘦了許多,可穿四號衣服,頭髮剪短後,像換了個人,臉上露出些微孤傲,有絲特殊氣質。
走過珠寶店,她進去選購耳環。
售貨員慇勤招待:「短髮,選這副鑲鑽小圈最好,天天可以戴。」
小波點點頭。
售貨員忽然問:「你是楊小波小姐吧,我最喜歡你的作品蝶戀花,看了五次,每次都哭。」
「可是,那不是一個悲劇。」
「但是女主角邵小蝶的深情叫人感動。」
「啊。」
「楊小姐,謝謝你寫那麼好的故事給我們看。」
「多謝你們捧場才真。」
「下一個故事叫什麼,幾時動筆?」
小波聽見自己說:「嗯,快了。已經在構思。」
「楊小姐,請幫我簽一個名字。」
回到家,把大包小包衣服放下,戴上新耳環,小波斟了一杯香濃咖啡,坐在書桌前,攤開稿紙,重新開始她的寫作生涯。
她緊緊握住一管筆,手心冒汗,指節酸軟,可是她不理,咬緊牙關寫下去。
三四頁紙之後,文思開始暢順。
她這樣寫:「寫作人命運坎坷,前輩遭遇千奇百怪,最常見的是身後蕭條,有些到七老八十還需筆耕找生活。」
「脾氣孤僻,不合群的居多,紅極一時,在事業滑落後自尋短見的有,遠走他鄉,流落在小鎮教書的也有……
「寫作人聰明伶俐,能說會道,又自命不凡,可是一與生活打仗,三兩個回合,便敗下陣來。」
小波抬起頭,歎口氣。
余編的電話來了,「在幹什麼?」
「寫稿。」
「什麼?」
「寫稿,沒聽清楚?」
「謝天謝地。」
「余編,多謝你鼓勵。」
「我鼓勵過許多人,才華成績都不及楊小波一半。」
「別說這些了,我得繼續寫。」
「是是是,大作家,不打擾你的文思了。」
那天,小波工作至深夜。
第二天,起來沐浴梳洗,又伏案再寫。
累極,她在長沙發上打一個盹。
夢見邵小蝶微微笑,「不要辜負我。」
「不會,」小波答:「在續集裡,你會嫁一個很好的人。」
「喂,好是不夠的,多加幾錢優點。」
「這樣吧,大方豪爽,又有幽默感。」
小蝶接上去:「會跳舞,會接吻。」
小波笑出來,「可需有錢?」
「當然富甲一方,還得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