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老房子

第12頁 文 / 亦舒

    桂波走到廚房,決定撥電話給男友。

    「榕基?請於三十分鐘後到我家來。」

    「為什麼改變主意?」

    「有意外,需要你支持。」

    「願聞其詳。」

    「現在不方便說。」

    「那好,我半小時後出現。」

    桂波端著咖啡到客廳。

    「姐姐,來看我們送給你的禮物。」

    一隻盒子打開,是件極之考究的銀灰色絲浴袍。

    桂波微笑說:「我一直不捨得買。」

    「我們的眼光還不錯吧。」

    「好極了。」

    慎滿笑著對女友說:「姐姐易相處,她常說的三個字是『好極了』。」

    可是胡星德沒有回答,只有賠笑,她的面部肌肉有點僵硬,神色略見慌張。

    可是李慎滿並沒有注意到。

    一切都落在桂波限內。

    是她了,還有誰。

    不過桂波當年看到的面孔是扭曲的、蒼白的,充滿苦楚與絕望,與今日明艷照人的她有天淵之別。

    「姐姐,我幫你準備晚餐。」

    「不用,我胸有成竹。」

    桂波為他倆添咖啡,切水果。

    稍後,門鈴響了,救星屆到,果然是陸榕基。

    他最活潑,立刻自我介紹,並且將帶來的香檳冰鎮,桂波鬆一口氣。

    他悄悄對女友說:「少了我還真不行。」

    桂波只得說:「言之有理。」

    晚餐三菜一湯,兩個男生吃得非常起勁,各添三碗飯,兩個女生胄口卻欠佳。

    小陸說:「帶女友出去兜兜風。」

    慎滿笑:「我也這麼想。」

    桂波說:「別太晚,早些回來。」

    他倆出去了,小陸幫桂波收拾。

    他開門見山道:「你有心事。」

    桂彼收致了假笑、靜靜坐下。─

    「可以告訴我嗎,我願分擔你的憂慮。」

    「榕基,我見過那女子。」

    「誰?你指胡星德?」

    「正是她。」

    「她好像不愛說話。」

    「因為她也認出了我。」

    小升摸不著頭腦,「你倆曾是情敵?」

    「去你的!」

    小陸賠笑。

    桂波斟了一杯茶,似自言自語,「是三年,不,四年前的事了。」

    小隆說:「那時我還不認識你。」

    「是,我還在倫敦查寧十字醫院做見習醫生。」

    桂波陷入沉思之中。

    她當時在急症室做實習,她一直覺得那處是人間煉獄,染滿血污,開頭晚晚失眠,半年後漸漸麻木。

    一日,救護車駛達,一個病人被十萬火急推進來。

    醫務人員迅速開始工作。

    病人是華裔年輕女子,已經奄奄一息。

    急救人員說:「她遭受毒打,傷及胎兒流產,情況危殆。」

    桂波為之髮指。

    病人流血不止,肋骨折斷,腦部受到震盪,真是凶多吉少。

    整組人員努力搶救,做了緊急手術,輸血,她的情況才穩定下來。

    躺在隔離病房的她面如金紙,毫無生氣。

    「叫什麼名字?」

    「致電報警的鄰居說她姓胡,是名學生。」

    因是同胞,桂波特別留神。

    到了深夜,姓胡的女子情況惡化。

    桂披愴進急症室,握住病人的手,每她耳畔用誠懇堅定的聲音說:「胡小姐,你給我聽著,振作一點,父母對你有期望,朋友知道會心痛,為著愛你的人,你必需痊癒。」

    病人昏迷中似震動一下。

    「為著恨你的人,你更應生活得比從前好。」

    桂波緊緊握著她雙手。

    「我是你的醫生李桂波,我也是華人,胡小姐,你一定要打勝這場仗,無論如何得甦醒過來。」

    桂波聲音已經哽咽。

    病人在鬼門關前徘徊了三天。

    每日掛波都進去同她說話。

    同事們勸這名見習醫生:「別太上心,否則精神很快崩潰,急症室內太多殘酷事故,只能客觀待之。」

    桂波頷首。

    可是她由衷同情這名不幸女子。

    在醫院那麼久,竟無人來探望過她。

    最後有人來了,卻是一位英藉老太太。

    「鍾斯太太,你是胡女士的鄰居。」

    「是,她對我很好,時時替我到超級市場買菜,是個可愛的女孩,可惜遇人不淑。」

    「毆打她的是熟人?」

    「是她同居男友,對她很壞,每日吵罵不停,天天問她要錢。」

    「他匿藏何處?」

    「已畏罪潛逃。」

    「警方沒有抓到他?」

    「聽說已逃近東南亞,正緝捕他。」

    大家沉默了。

    稍後那老太太喃喃說:「可憐的女孩。」

    她甦醒了。

    體重下降到九十磅左右,皮包骨,需看護扶著走動。

    桂波卻覺得安慰,總算又救回一條人命。

    「我叫李桂波,是你的醫生。」

    「李醫生是我救命恩人。」

    「真正能救你的,是你自己。」

    「你放心,李醫生,我等於再世為人,我不會自暴自棄。」

    「這才是醫生最希望聽到的話。」

    她長長歎口氣,「生命中充滿荊棘。」

    桂波勸她:「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她卻感喟,「我願意忘記,世人卻不會忘記我的過去,我的瘡疤,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別擔心,世上好人多過壞人。」

    「我不希企有人原諒我,只希望有人接受我。」

    「你根本沒做錯事,你只是不幸,別理會那些故意挑剔你品格的刻薄人,愛你的人只會更加痛惜你。」

    「醫生,謝謝你的鼓勵,我永誌不忘。」

    過幾日,她出院了。

    「胡小姐,祝你前程似錦。」

    她頷首,緊緊握著桂波的手。

    回到辦公室,同事杯賽醫生說:「能夠那樣愛惜病人,真是難得。」

    桂波笑笑不語。

    「換了是你親人,你不會那樣體諒吧。」

    桂波抬起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一般人對於女性的不幸,總有幸災樂禍的感覺,一切都是她自己討回來的,可是這樣?」

    「林賽你身為女子,怎麼說這種話。」

    林賽歎口氣,「年前我也有再婚機會,可是男友家千般作梗,百般為難,終於告吹,不過因為我帶看一個孩子。」

    「那是因為他愛你不夠,不關你事。」

    「可能是。」林賽低下頭。

    桂波說:「我不會因為一個人的不幸遭遇歧視他。」

    林賽醫生笑詛:「這好似一個諾言。」

    「正是。」

    桂波終於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說清楚。

    小陸聽得睜大雙眼。

    他問:「之後,你們可有再見面?」

    「沒有,一年後,我便移居到紐約來就職。」

    「對,同時認識了我。」

    「沒想到,她會成為我弟弟的女友。」

    「好像已是未婚妻了。」小陸提醒她。

    「是,而且,她假裝不認得我。」

    「也許,她」時不知如何反應。」

    桂波歎口氣。

    「也真是一名奇女子,看上去亮麗動人,充滿信心,一點不像個受過傷的人。」

    桂波頗覺安慰,「我的碓是一名神醫。」

    「可能,她已把往事埋葬。」

    「慎滿可知她往事?」

    陸榕基忽然嚴肅起來,「桂波,雖然是你至愛兄弟,我還是照樣勸你別管閒事。」

    「可是──」

    「我知道你為他好,可是你一加插意見,勢必造成他反感。」

    桂波諍下來,男友說得對。

    「弟兄姐妹始終要各自組織家庭,各自為政,以配偶子女為重。」

    「可是這胡星德心中有芥蒂,一定會叫慎滿疏遠我。」

    「是又怎麼樣,反正你倆」年也不見一次。」

    「可是我總希望一家人融洽相處。」

    「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桂波用手托著頭,「我有種感覺,我會失去我弟弟。」

    就在此際,電話鈴響起來。

    桂波已覺得不妥。

    「姐姐?我有話說。」

    「回來說呀。」

    「姐姐,我考慮過了,住你家不方便,我們決定住酒店。」果然,來了。

    一切在意料之中。

    慎滿已叫人唆擺。

    桂波十分失望,有人知恩不報,反轉來咬一口。

    她的語氣忽然冷淡,「隨便你們,不過,明天給我一個電話,我有話說。」

    「一定。」他掛斷線。

    陸榕基都聽見了。

    桂波說:「看樣子,她打算瞞他一輩子。」

    小陸看著女友,「你不夠客觀,那是她的過去,她可以坦白,可以不提,都是她的選擇。」

    「我怕弟弟吃虧。」

    「喂喂喂,慎滿早已超過廿一歲,不勞操心。」

    本來期望一次最愉快的聚會,沒想到草草收場。

    桂波只覺無味,陸榕基安慰了她一整個晚上。

    第二天,慎滿來了,一臉歉意。

    桂波微慍說:「女友比姐姐重要,可是這樣?」

    慎滿撥著頭皮。

    桂波一向大方,只得笑笑說:「也是對的,姐姐不能陪你一輩子,姐姐將來結婚生子,會忙得透不過氣來。」

    慎滿說:「昨日星德的情緒忽然無故低落。」

    「她可是在酒店休息?」

    「不,去格林威治村採訪朋友。」

    〔關於她的過去,你知道多少?」

    「不多,」慎滿笑,「我這個人比較喜歡展望將來。」

    「你絕對相信你的眼光?」

    「是,星德有事業,個性獨立、聰明、體貼、愛我,我十分欣賞,她對我有百利而無一害。」

    「你倆認識多久?」

    「一年多了,朋友介紹,一見鍾情。」

    「幾時去見父母?」

    「快啦,星德背景非常簡單,父母早逝,沒有親人。」

    桂波歎口氣,他知道得不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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