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茶點後琦琦與兩個粉妝玉琢的嬰兒玩了一會兒才告辭,褚氏夫婦把他們送到門口。
歸途中一片沉默。
誰也沒想到找到人之後還有這麼意外的結局。
過半晌琦琦說:「幸虧還沒有告訴王思明。」
「是,但褚一飛不是她要找的人。」
「怎麼向她交待呢?」
「說沒找到。」
「那怎麼可以?」
「何必傷她的心。」
「褚一飛說得對,她的確是象牙塔中人。」
「褚博士的生活多豐盛,他才不甘心陪一個心靈蒼白敏感的女孩子風花雪月。」
「王思明可能永遠找不到她要找的人。」
「不要緊,樂趣在找的上頭。」小郭拍拍琦琦的肩膀。
回到家,小郭向全世界撤銷尋人的通告。
他在準備演講詞,看怎麼同王思明交待。
王思明來了,冰肌玉骨,穿著最時尚的衣服,清麗脫俗。
琦琦凝視她,這不是一個會供配偶讀大學,養孩子、主持家務、克勤克儉、任勞任怨的女子,她是水晶瓶子內的梔子花,純供觀賞讚歎。
「小姐,」小郭說:「我們有話跟你說。」
王思明笑,「我也有話說。」
「請先。」小郭讓。
她手中又有一疊素描,「我要托你尋人。」
小郭幾疑他聽錯了。
「請你們看看這些圖片。」
琦琦與小郭齊齊探頭過去,這次,圖像中的男生是體育家型的,健康、高大、爽朗、漂亮。
王思明輕輕說:「他喜歡白色,夏季愛好風帆、冬天愛好滑雪,他在化工廠任職工程師,今年二十九歲。」
小郭與琦琦面面相覷。
「他有一個姐姐是選美皇后,嫁得非常好,他承繼了父親的智慧,更勝姐姐一籌,他收集透明的用品,透明手錶,透明電話,還有一具透明冰箱,最終目的是希望訂一輛透明的林寶堅尼。」
小郭問:「你要我們找他?」
「是的」
「那麼,姓褚的那位先生呢?」
王思明輕快的說:「呵他,不用理他了,那種文弱書生型已經過時了。」
琦琦瞪大眼睛,差點兒拿不穩手裡的那杯茶。
小郭卻適應得很好,「沒問題,我們即時把新圖片發出去。」
「謝謝你。」
琦琦看著王思明的背影發呆。
呵像衣服一樣,沒有買到手已經不要了,嫌過時了,多麼瀟灑先進。
小郭說:「看開一點,這不過是眾多成人遊戲之一。」
「我還以為她是認真的。」
「當然認真,王思明說明尋人,她可沒立約說從頭到尾找的是同一人。」
小郭朝琦琦眨眨眼。
怪夢
世上一切大小事宜,當不是發生在閣下玉體上的時候,皆因等閒,所謂如同身受,並不成立。
當醫生同家瑾說:「盡快告一個月假,替你動手術摘取囊腫,一勞永逸」的時候,家瑾立刻明白上述理論正確無比。
她腦中嗡一聲,雙目瞪著醫生,作不得聲。
醫生見平時英明神武、磨拳擦掌、威風凜凜的一個時代女性忽然變了木頭人,不禁暗暗好笑。
「黃小姐,充其只不過是一宗中小型手術,復元非常迅速,不必擔心。」
家瑾不是不聽見他的聲音,只覺非常微弱遙遠。
終於她問:「不做不行嗎?」
醫生答得很巧妙:「計時炸彈,還是趁早拆掉的好。」
家瑾吞一口誕沫,「好的,取到假期,我回復你。」
她返回寫字樓,一邊手揮目送做著公務,一邊困惑。
人,總有病的權利吧,即使是黃家瑾也不例外。
下午趁一個小小空檔她到大老闆房中請假。
洋人瞪著她:「你要結婚了!」姿態誇張,「我們要失去你了,從此以後,你每晚准六時要回家享受家庭樂趣。」
「不不,請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告的只是病假。」
大班鬆一口氣,「好得不得了,准假七天。」
好得不得了?
「醫生叫我拿一個月假。」
大班鐵青著臉,「十天,假使你真的病人膏盲,毋需拖一個月。」
家瑾十分吃驚,「你太過無情。」
「在家耽久了不是滋味,營業部添張換了腎臟才十四日就上班。」
「謠言。」
大班揮揮手,「速去速回,不用多講。」
家瑾這才知道,社會愛的只是健康的、聰明的、有貢獻於它的人。
她握緊拳頭,她一定要迅速康復,不然就不再是一個英才。
正如家瑾處理大小事宜一貫作風,她把這件事以低調處理,整理好隨身衣物入院之前,只通知好友林資清。
資清聲音很平靜,「有沒有告訴朱致遠?」
「不必了。」
「我以為你們兩人交情已經不淺」
「他出差去了,不在本市。」
「這也罷了,我明天來看你。」
「不用,你哪來的空,我三兩日就出來了。」
「那我開車來接你出院。」
「屆時再說。」
像去旅行似,家瑾璃開獨居公寓、鎖上門,叫部街車,直赴醫院。
那一夜十分難捱,她有點緊張,腦海中只得一個問題:我還會甦醒嗎?
平時,她一直以為自己會活到耋耄,所擔心的不過是……我會順利升級嗎?
歷年她都知道健康是一個人最大本錢,故不酒不煙,盡量不熬夜,饒是這樣,還得入院修理,真正氣煞。
護士推門進來,「還沒睡?」
家瑾心驚肉跳拉著被褥,她不習慣展覽睡相,房間隨時有人出入,使她失眠。
她空著肚子一整夜不寐。
第二天一早,整隊醫院人員進房為她作準備。過程可怕而複雜,無謂多講,家瑾沉默如金,靜候安排。
資清在她注射鎮靜劑後趕到。
兩位職業女性緊緊握住雙手。
資清輕問:「害怕嗎?」
「還可以。」
「我在這裡等你出來。」
「您老打道回府吧,要三個小時呢。」
「我有空。」
「我心領了,我情願你明日來看我。」
資清說:「我自己有分數。」
家瑾昏昏欲睡,她微笑,「資清,記得我那套蒲昔拉蒂嗎。」
「當然記得。」
「如果我不出來,它是你的。」
「去你的,我自己買不起?」
家瑾已互被推進手術室。
她看著朦臉的醫生,醫生亦看著她,醫生詭異地問:「你害怕?看上去好像很怕的樣子,不用怕,很快就會過去。」
醫生說得對。
一秒鐘就過去了,家瑾醒來時覺得冷澈骨,還有,痛得她痙模。
一陣擾攘,家瑾平靜下來,她全身除出痛之外沒有第二個感覺,她立刻知道這麼深切的痛已經超過她肉體可以負荷,她深覺不妙,欲張口叫人,不能揚聲。
漸漸她痛得幾近昏迷,心頭卻還清醒,一再地想:唉,拖著皮囊生活,真正吃苦!
靈魂如果可以丟下肉體獨自生存,則一切煩惱均可拋卻。
說也奇怪,正在此時,她看到了自己。
家瑾吃一驚,她看到自己躺在病床上,滿頭汗,正在痛苦呻吟,面孔扭曲著,五官只依稀可以辨別,呵,可憐,平時英姿颯颯的一個人,只怕病魔來折磨。
護士進來說:「注射止痛針。」
「病人有發燒現象。」
「通知醫生。」
家瑾俯視自己的身體,忽然明白她已經魂離肉身,在空中飄浮,她吃一大驚,這種事在科幻小說中讀得多了,卻不料真正會得發生,一時間手足無措。
她不捨得她的身體,躊躇地躲在病房一角。
她已完全不覺得痛,肉體歸肉體,精神管精神。
正在這個當兒,病房門推開,進來的是林資清。
家瑾叫:「資清。」
資清看也不看她,俯視床上的身體,「發生什麼事?」
醫生說:「我們要把她搬到深切治療病房。」
資清問:「到底有何複雜之處?」
家瑾在一旁叫:「我沒有問題,我在這裡。」
沒有人理會她。
醫生說:「我稍後才向你解釋。」
他們推著病床而去,家瑾猶疑片刻,跟在最後面,到了另外一間房間。
資清一直扶著床沿,「家瑾,醒醒,同我說話,你同我說話呀。」她聲音顫抖,額上滴汗。
家瑾十分不忍。
資清抬起頭尖聲問:「她可是不行了?」
醫生勸她鎮靜下來,「病人對藥物有敏感反應,在謹慎觀察下希望可渡過危險期。」
誰知林資清炸了起來,「放屁,渡不過危險期又如何?」她歇斯底里地指牢醫生鼻子問。
醫生鐵青著臉離去,資清被護土拉扯著送出房門。
家瑾好奇地跟在她身後,她留意到病房號碼是七三三,小心記住,一會兒可是要回來的呢。
只見資清蹲在走廊一角,哀哀的哭起來。
家瑾很感動,沒想到林資清平時剛強鎮定,見老朋友有事卻這麼婆媽軟弱。
可見是個有情人。
家瑾且不理自己安危,對資清說:「你先回去吧。」
資清哭腫了眼睛,只管搗著臉。
家瑾歎口氣。
怎麼搞的,她竟變成個隱形人了。
「資清,」她叫好友,「別替我擔心。」
資清已經站起來。
家瑾決定跟著她。
資清拿了車子,駛回家去,家瑾坐在她身邊,沿路看風景。
很久沒有這樣悠閒了,毫無目的瞎逛,身子躺在深切治療室,靈魂兒出來蕩鞦韆,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