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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文 / 亦舒

    鏡子

    玉欽找房子已經找了許久,一直沒有合意的地方。

    她厭倦那種進門客飯兩廳,一條走廊通向三間睡房的普羅格局。

    假如錢不是問題,又還好些,偏偏玉欽是時下典型摩登女性,賺得多,花得更多,若不是最近得到一筆小小遺產,更無辦法成家立室。

    她同做室內裝修的女友郭宗清說:「最好找建築師來為我個人設計幢獨一無二的小洋房。」

    宗清頭都不抬,「不難呀,連地皮五千萬夠了,包我身上,佣金全免。」

    玉欽只得苦笑。

    太懂得享受,並不是什麼好事。

    玉欽仍然在找房子

    直至一日,當她自己都不再懷什麼希望的時候,宗清來了電話。

    「過來看看,這間房子,可能就是你在等的那一間。」

    玉欽本來正為私事煩惱,聽到這個消息,不由得一喜。

    地點在市郊,一個很普通的中上級住宅區。

    一進門,玉欽呆住。

    全無隔斷的一間公寓,千多尺大,空氣流通,光線充足,窗外樹影婆娑。

    玉欽立刻愛上了它。

    玉欽是那種不是愛就是恨沒有中間路線可言的人,但出來辦了這幾年的事,內心也開始奸詐,她故意皺一皺眉毛。

    「咦,牆都到哪裡去了?難怪沒人要,一大間貨倉似怎麼住人呀。」

    宗清氣得拿皮包扔她,「你幹嗎不去死,明明是你最喜歡的式樣,卻還彈得一文不值,你敢壓價,我與你的友誼一筆勾銷。」

    「嘩,這麼厲害。」

    「你看這地板,全部新鋪,入口處那個太陽圖案共用了七八種木材,真正難得。」

    屋子裡此刻什麼傢俱都沒有,牆壁粉刷得乾乾淨淨。

    宗清說:「我已替你查過電線銅喉,一應俱全,付清款子辦妥手續馬上可以搬進來住。」

    「就是它吧。」

    玉欽巡過每處地方,更加歡喜,忽然之間她看到近露台處掛著一面鏡子。

    「這是什麼?」她問宗清。

    「前任住客留下來的吧。」

    鏡子斑駁,只勉強照得見人。

    玉欽伸出手去拭一拭厚厚灰塵。

    宗清說:「我找人來替你除下丟掉。」

    「不,」玉欽說:「你看鏡框花式多美觀,還是鍍金的呢。」

    宗清過來看看,「已經發滿銅綠。」

    「我喜歡它。」

    「愛屋及鏡呢。」宗清笑她。

    「來,宗清,我真的要請你喝一杯茶。」

    兩個適齡女子自有說不盡的話題,這頓茶喝了不少時候。

    郭宗清終於忍不住問;「玉欽,你同沈世雄的事,究竟搞成怎麼樣?」

    玉欽不出聲,她無限惆悵。

    「謠傳他一直在你身上花費呢。」

    玉欽說:「人家說什麼,我不放在心上。」

    「真相如何呢,我只是關心你。」

    「當然,宗清,你並非好事之徒,」玉欽定一定神:「我已有多月沒見他。」

    「他倒底離婚沒有?」

    「我看沒有。」

    「男人為什麼這樣奇怪?明明與那人沒有感情,卻又不肯離婚,我們女人反而果斷勇敢,說離就離。」

    玉欽嗤一聲笑出來,「你這毒婦才說離就離。」

    「你想想仔細,我說的可是真話。」

    玉欽吁出一口氣,「是我學藝不精,與人無尤。」

    宗清說,「沒有關係,我們有工作有寄托有朋友有收入,感情上打擊,我們可以承受得住。」

    玉欽握住宗清的手,「謝謝你。」

    郭宗清的辦事能力極高,一下子替玉欽搞妥手續,玉欽帶著簡單的傢俱就搬了家。

    離開舊巢,也因為有太多的不良回憶。

    玉欽厭倦了問:你倒底幾時離婚?

    最後一次見沈世雄,她同他說:「離了婚第一個告訴我,記住,我輪在第一位。」

    真不容易,分手還要俏皮地捧抬奉承著對方。

    因為撕破臉更不值得。

    這種不健全的關係再不結束,真會拖垮玉欽。

    搬到新地址來,玉欽未有通知老沈。

    由他自己去打聽或是不打聽好了。

    週末,在新居醒來,玉欽要發一會兒呆才知道身在何處。

    玉欽喃喃說:「人生如夢。」

    做了咖啡喝,又補一句:「夢裡不知身是客,一向貪歡。」

    她站到露台去,深秋淡淡陽光最令人舒適,生活一切無憂,可惜少一個伴侶。

    她看到那面大鏡子,決定把它拭亮。

    取過一方絨布,噴了玻璃清潔液,玉欽輕柔地逐小塊逐小塊擦起來。

    「謝謝你。」

    唔?玉欽抬起頭來。

    誰,誰說謝謝?

    她隨即笑,哪裡有人。

    玉欽越抹越出奇,斑點霧氣灰塵隨著絨布逝去,經過處理的玻璃乾乾淨淨,閃爍出亮光來。

    這時玉欽不由得稱讚自己的眼光不差,宗清還要把鏡子丟掉呢。

    差點沒扔掉一件寶貝。

    花了個把鐘頭,玉欽把鏡子抹得晶光四射。

    她站在鏡子面前,幾乎可以照通全身。

    鏡子用最好的水晶玻璃製造,一點瑕疵都沒有,玉欽十分訝異,是誰把這件名貴的裝飾品棄置不顧?

    只見鏡內的玉欽精神奕奕,紅粉緋緋。

    玉欽知道有些時裝公司的鏡子經過特殊處理,照起人來,會纖細苗條一點,這面鏡子可能亦有同樣效果。

    玻璃已經抹乾淨,輪到框子了。

    鏡框好像是銅的,打成無數花葉,圍繞鏡身,是著名的洛可可式樣。

    玉欽不知如何著手整理的好。

    她喃喃說:「只要工夫深。」

    隨即笑了,她一向喜歡把所知道的成語詩詞濫用。

    用去銹水只擦淨一塊葉子,就驚奇得跳起來。

    金色,整個金屬架子是金色的。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按鈴,玉欽放下手上的工夫去開門。,

    來人正是郭宗清,玉欽連忙請她進屋。

    「睡得還好嗎?住在風水這麼優美的地方,保證你心想事成。」

    玉欽把她拉到鏡子面前。

    宗清卻說:「大小姐,不勞你親自動手吧」

    「你看,這框子多美,是玫瑰金的。」

    「對,還是真金呢。」

    「郭宗清你且別庸俗,照我看這塊鏡子真的非同小可,你去問問是誰丟在這裡的東西,叫他領了去,不然的話,我就佔為己有了。」

    「放心,它絕對是你的。」

    「上一任屋主是誰?」

    「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房子不是由你轉手?」

    「這間屋子屬於無人認領的遺產之一,不曉得空置多久,終於有第三代後人出來交了稅款辦清移交出售,由你洪玉欽小姐所得,叫我到什麼地方去找上一屆業主?」

    「可是房子這樣新淨。」玉欽怔怔地。

    「小姐,是我負責打理粉刷的。」

    玉欽不語。

    宗清問:「老沈有沒有來過?」

    玉欽搖搖頭。

    「別去理他,好,你繼續伺候這面鏡子,我有約會,我們改天見。」

    她匆匆離去。

    玉欽花了三個多小時,做得腰酸背痛,擦亮了鏡框每一部份,她站起來欣賞自己的成績。

    這塊鏡子,放到古玩店去,大抵可以賣六個位數字價錢。真沒想到廢銹遮住金玉。

    玉欽一時無聊,對著鏡子問:「魔鏡魔鏡,誰是世上至美?」

    這時門鈴又響了。

    玉欽有第六感,這可能是沈世雄。

    她自覺沒有心理準備,是以不去開門。

    果然是他,他在門外揚聲:「我知道你在屋內,玉欽,你開門。」

    玉欽不去睬他。

    她索性走到露台,不聞不問。

    戀愛,結婚,都應該在愉快自然的氣氛下進行,亦應有益當事人心身,玉欽真不明白為何上帝厚此薄彼,她就沒有這種福氣。

    沈世雄令她煩惱到極點,一想到他,玉欽便覺不值,從頭到尾,他沒有善待她,回憶過去,玉欽只有屈辱感覺。

    也許,分手的時間真正到了。

    玉欽踱到鏡子面前,看著自己,問道:「我應該怎麼辦?」

    這個時候,最最最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鏡內洪玉欽的反映忽然冷笑一聲。

    玉欽看得清清楚楚,鏡內的她「哼」地一聲。

    她用手掩著嘴,她有哼嗎?沒有,那麼,鏡中人緣何唐突冷笑?

    玉欽混身寒毛豎起來,再留意鏡內,她若不是素來大膽獨行獨斷的女子,一定嚇昏過去。

    鏡內的洪玉欽根本不是她!

    不,不,的確是她,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穿同樣衣飾,但是,動作不一樣,表情不一樣。

    玉欽驚得呆了。

    她指著鏡子,說不出話來,嚇得背脊發涼。

    忽然她聽得鏡中人同她說:「你怕,怕什麼,怕你自己?」

    玉欽忍不住,尖叫一聲,「你是誰,你倒底是誰?」

    鏡內人笑:「我當然是你,我是洪玉欽。」

    玉欽的頂梁骨走了真魂,雙腳如釘在鏡前,動彈不得。

    鏡內人把雙手插在褲袋裡,遺憾的說:「你不認得我了,我原是你的智慧。」

    玉欽嚅嚅答:「我不知道我有智慧。」

    「你當然有,擦一擦亮,就派得上用場。」

    玉欽好過一些,倒底,鏡內是她自己,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

    「你真的是我?」

    「真的,我不會騙你,我是唯一不會騙你的人,我是你唯一好朋友,愛我,即自愛,信我,即自信。」

    玉欽想:我的天,口氣與我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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