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亦舒
呵,並沒有飛揚跋扈,自以為是,此人發展當不止如此。
一青也不再客氣,便連忙道謝。
兩人離開了店堂。
「沒想到她這麼大方。」
「出來做生意,當然要海派。」
大紙袋裡裝的是兩件襯衫三件套裝。
一青笑,「難怪聖經上說,你種的是什麼,收的也是什麼。」
一紅答:「那我也乾脆大大方方的收了她的禮物吧。」
世事多變化。
一紅直到上了飛機,還記得那黑而瘦的女孩子怎麼樣到他們家來洗澡因為家裡沒有熱水。
洗完之後,浴缸上一圈污垢也不洗淨,倒是要一紅刷浴缸。
又她怎麼樣在四月份摸上門來,衣服單薄,一紅取出厚衣給她換上,她把原先的衣物脫在房間就走,要勞駕一紅替她扔掉舊衣。
這些細節,此刻脫胎換骨,再世為人的張太太已不再記得了吧,抑或,往事均歷歷在目?
十多年前,一紅也沒想到自己會有今天,她也是一個貌不驚人黃瘦的小丫頭。
人要不就進步,在今日都會這樣快的節奏,進度稍慢也就是退步,故步自封就恐怕要遭沒頂。
狄意張一直游一直游,終於上了岸。
一紅是真心喜歡她設計的衣裳,掏腰包她也會買,一紅只希望每個人都可以快快活活,生活下去,從現在直到永遠。
那些人,包括大哥大嫂在內。
還有七八個小時才到溫哥華,一紅感慨地合上眼,預備好好睡一覺。
變遷第二部
陶欣自店裡回來,累到極點,抱了一陣小女兒,實在疲倦,把嬰兒交給保姆,倒在床上,便睡實了。
床頭的電話鈴把她吵醒。
曉得這個號碼的人還真不多,誰?莫是打錯,她掙扎起床取起話筒。
對方傳來哭聲。
「陶欣,我是俞慧,發生了大事,你一定要幫我忙。」
原來是她,前一陣子托她找保姆,才把這個電話號碼告訴她,沒想到保姆沒幫陶欣找,倒是得到訴苦捷徑。
陶欣勉強睜開雙眼,「什麼事?」
「我辭職了。」
陶欣並無動容,辭職最普通不過,或另有高就,或想休息一下,有什麼大不了,
陶欣打一個呵欠。
對方在另一頭便叭喇叭喇開始了,俞慧的聲音是那麼激動,彷彿世界末日一樣:老闆怎麼的無良,她是如何勞苦功高,這次被逼呈辭是如何委屈,幾個上司拚了老命來保她……
陶欣一邊聽一邊下床去看嬰兒。
幸虧此刻發明了無線電話,否則怎麼分身。
嬰兒己入睡,保姆在編織毛衣。
陶欣十分慶幸這兩年她的小生意上了軌道,頗有進帳,否則如何負擔這種開銷。
她到客廳坐下,自然有家務助理斟上香茗。
一間屋子裡四個大大小小的女性。
陶欣與丈夫已分居,她一個人負責四個人的生活費用想起來亦自豪。
辛苦,但辛苦有了報酬,雖苦猶榮。
那俞慧還在一直說一直說。
陶欣打斷她;「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命慧答:「介紹一份工作給我。
陶欣不敢相信雙耳,「你何用急急找工作,你那份工作不過作消遣用。」
「陶欣,我明天的米飯不知從何而來!」
陶欣驚訝之餘,沉默了。
沒有人會開這樣的玩笑。
這定是真的。
奇是奇在命慧這些年來充得這樣闊綽,高尚住宅區的自置樓宇、小跑車、菲律賓女傭,一應俱全。一聽到陶欣搞移民,開口閉口便是「把合意的女傭也帶著一塊到溫哥華最好」,簡直似十萬八千七沒開頭一樣。
想都沒想到她如今真的會為一份工作煩惱。
她雖然從沒提過薪水若干,但陶欣也是個出來走的人,猜也猜得到俞慧不可能年薪百萬。
命慧在那頭猶自說個不停。
陶欣打斷她,「長話短說,明天下午出來喝杯茶吧。」
「明天下午我約了人。」
陶欣不去怪她,笑笑,「那麼後天。」
「明天中午最好。」時間居然要由她指定。
陶欣但求可以迅速掛線,在所不計。
產後她身體復原較慢,自己知道自己的事,畢竟太操勞了,只在醫院休息過九天使立刻投入工作,半夜又忍不住一次一次起身看嬰兒,到底是剖腹產,失血,恐怕要慢慢調養。
她歎口氣,緩緩走到露台坐下。
世事所有變遷,可分兩種,是向上,二是朝下。
陶欣苦苦向上,俞慧則日益朝下。
兩人還是中學同學,俞慧長得比較嬌俏,畢業後立刻嫁了小生意人,陶欣則考到獎學金升學。
燈下苦讀的她不止一次羨慕俞慧有辦法:立刻拿著金色附屬信用卡出入諸名店買個不休,開著歐洲車,專門與貨車司機爭先恐後,一年後覺得無聊,在銀行區的商場開了一爿禮品店做其老闆娘,事事得來,絕對不費工夫。
另一邊廂陶欣苦讀苦讀,不知何日可以出頭。
陶欣記得到慧之店去買過一件小玩意,她只吩咐店員給她打九折。
九折,太沒面子了,海派點應送給老同學當禮物算數,在商言商,也該打個七折。
自那次起,陶欣與過分精明的俞慧疏遠。
又隔了兩年,陶欣接到喜帖。
是的,結婚請帖。
命慧已同第一任丈夫分手,再次結婚。
陶欣十分震驚,在她眼中,那小生意人已是標準好男人,對妻子呵護備至,要什麼給什麼,不應有什麼不滿呀。
參觀完婚禮,才明白真相。
俞意的新人確勝舊人,新人相貌俊俏,舉止斯文,據說醫科剛畢業,相形之下,舊人頗為庸俗平凡,社會地位大概也低一點。
有得換,為什麼不換。
一切都證明俞慧有辦法。
陶欣自慚形穢,她連一次還沒嫁過。
就在那次婚禮上,陶欣認識了她此刻的分居丈夫。
不過,那已是另外一個故事。
俞慧邀請陶欣上她家小住。
陶欣去了,新居美奐美輪,卻不是一般人喜歡的式樣,太過不切實際:假壁爐、大鏡子、小酒吧,坐了不到一會兒,陶欣告辭。
命慧令丈夫送客,一部歐洲大車駛將出來,的確神氣,陶欣立刻有憔悴的感覺。
了不起的女人是有一個模式的。
陶欣一直佩服俞慧。
不久聽說她養下一個女兒,陶欣愛孩子,委求見面,那小小女孩出來了,一歲不到,穿小小紫紅色大衣,黑色鍍金邊小靴子,宛如小公主。
陶欣高興得不得了,緊緊擁吻老同學的小寶貝。
不知道世事是否每到紅時便成灰,不久便聽到消息,孩子的父親進了醫院。
再過些日子,他病逝,終年三十一。
陶欣是那種少數仍然相信劫富濟貧,雪中送炭的人,她去探訪過俞慧幾次。
俞慧均在書房中與律師商討細節,陶欣只得與幼女打交道。
那小女孩子根本不曾感覺到喪父之痛,照樣活潑潑玩耍嬉戲,陶欣為之惻然。
她父親死不瞑目吧,孩子那麼小,生活安排得再妥當,孩子沒有父親是不一樣的。
接著的一段日子,陶欣忙得不可開交,她結婚,忙事業,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被她打出一番局面來,小小一爿室內設計店居然有了盈利。
再見到俞慧的時候,她口氣仍然老大,但臉色不一樣了,沒有人會期望年輕寡婦笑臉迎人,但俞慧脾氣特別燥,所有的話不是說出來,而是罵出來。
陶欣心細如髮,她注意到小女孩身上的大衣轉為大地牌,蓓蕾牌,而不是從前的貝貝狄婀。
這是陶欣後來自己有了女兒永不買過份名貴嬰兒衣物的原因。
她相信一個人吃多少穿多少是注定的,刻意誇張,怕只怕無以為繼。
回憶到這裡,陶欣累了,回臥室休息。
第二天中午,她去赴俞慧約。
銀行區午餐時分不知多擠,根本不能好好說話,俞慧碰到的熟人又多,一個個走過都與她打招呼。
半晌她說:「陶欣,我急需一份工作。」
陶欣大惑不解,「你認識那麼多人,怎麼會托我找工作?我做的小生意,同外頭沒有聯絡,除非你到我店來幫忙。」
俞慧不管三七二十一,「你一定要幫我。」,
她還想吹牛,陶欣已經打斷她,「你想拿多少薪水?」
俞慧氣餒,「一萬六。」
陶欣怔住,那還不及陶欣設計收入的十分一,俞慧怎麼生活?
表情大過詫異,俞慧看出來,沉默,隔一會兒,補一句:「我還有點節蓄。」
陶欣答:「我儘管替你想想辦法。」
離開咖啡座之前,仍有不知多少人上來打招呼。
在俞意以前辦事的地方,也有陶欣的朋友,說起這個女子,都笑道:「她才有辦法。」
今日,這個有辦法的女子,顯然一點辦法也沒有。
可是你別說,分手的時候,反而是俞慧說:「我到停車場去,送你一程如何?」
「不用,我去乘地鐵。」
多可笑。
「司機呢?」俞慧狐疑,想知道有否托錯人。
「放假。」司機也是人。
這年頭,除了全職家庭主婦,還有誰是奴隸。
陶欣不是那種排場要擺到足的人,她每做一件事都因為有實際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