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亦舒
萬達為我們介紹。
她說:「一起吃東西吧。」
我一聽到有吃的,也顧不得了,馬上精神抖擻。萬里自一隻籐籃裡取出各式乳酪與白酒,還有特別的水果與沙律……
這些東西一直吃不膩,我梗放懷大嚼起來。
我簡直忘了大閘蟹,直到司機老李來尋我。
他笑著說:「表小姐,蟹在叫你呢,蒸老了就不好吃,這兩位先生小姐,也一齊來嘗嘗新吧,我們已經照會府上的張伯了。」
萬家兄妹大方的接受邀請,妹妹推著哥哥上門作客來。
群姐一見到我就責怪,「表小姐,你在什麼地方喝得臉紅撲撲的?我特地替你買了半斤陳年紹興花彫送蟹,熨熟了在那裡。」
我抱歉,「人就是這樣被縱壞的,我在別處已經吃過了。」
「這孩子。」群姐又去招呼客人。
萬達、萬里似捫。斯文,但又不見拘謹,一邊談笑風生,我好欣賞他們兩個。
萬達說:「趁熱吃這個蟹黃。」
萬里笑說:「不知怎地,我老覺得吃蟹十分奢靡。」
我說:「是受紅樓夢影響,一頓蟹吃了窮人整年的糧。」
萬里說:「或許是,」她根風趣,「所以有種犯罪的感覺。」
我被兩種酒一糧,頓時暈頭轉向,群姐笑我沒有酒量又要拚命喝。我往沙發上一倒,也不分辯。
群姐說:「你不招呼客人了嗎?」
「原諒我失禮。」是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是傍晚,群姐笑說:「來,喝杯熱茶醒醒。」
我歎一口氣。
「萬少爺小姐請你過去吃飯。」她說。
「我要寫功課。」
「不急在一時呢。」重姐說:「心情不好,更不應關在屋內,出去找朋友說說話,散散心。」
「為什麼每個人都知道我心情不好?」我懶洋洋地問。
「表小姐,你全身的感受都寫在面孔上,誰看不出?」
我訕笑。
萬達推著輪椅來看我醒了沒有。
「醒了醒了,」我不好意思,「我喝醉了從來不聲不響,一定埋頭大睡。」
他幽默的說:「酒品好得很呀。」
我推他過去吃飯。
萬宅佈置得古色古香二堂舊酸技家俄,藍白二色作主色,有種清爽磊落高貴之氣。小菜很清,據說是張伯最拿手的幾味,我肚子正餓,吃了兩碗飯,放下筷子,忽然悲從中來,跟萬家兄妹說:「在旁人眼中,我不知算是豬玀還是算人──睡了吃,吃了又睡。」
他們忍不住笑。
萬達說:「心情不好,是這個樣子。」
飯後萬達建議下棋,我沒心情,萬里去寫長信,我跟萬達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振作一點哇。」他說。
「沒法度,悲觀。」
「是感情的問題吧。」他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嗯,人家不要我了,只好躲在鄉下來避窘。」
「於是喝醉酒?」他通情達理地笑。
我長歎一聲。
「有很多事比愛情更重要呢。」地勸勵我。
「是嗎,說來聽聽。」我沒精打采。
「健康、自由、工作、親友、嗜好……」
「但十多歲的人還是認為愛情價最高。」我用手托著下巴。
「你幾歲,小雲?」
「廿一了,老天真。」我嘲弄自己。
「就是呀,還不長大?」他又鼓勵我。
我不響。
「是同學嗎?」
「同學的哥哥。」我傾訴,「喜歡公主型的女郎!而我,偏像個野孩子。」
他伸手在我鼻子上一點!「野孩子更可愛。」
「是嗎,不是說著逗我開心?」
他笑,「我與妹妹一起來渡假,一個月後要返回市區,你超著寫功課之餘,多多過來玩,可好?」
「你們陪我?」
「你也陪我們。」
我歡呼。
就這樣,我們成為很接近的朋友。朋友這件事是很奇怪的,投緣的話,感情一日千里。萬民兄妹性格光明可愛,我們很快就成為最談得來的知己。
尤其難能可貴的是萬達,他自小困在輪椅上,不但沒有絲毫氣餒或是灰色的思想,卻比常人更樂觀、努力、溫暖、能幹,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有志青年。
漸漸──不需要很久──大家都忘了他跟我們有什麼不同之處,因為他是那麼活躍,尤其是游泳的時候,誰也看不出他跟常人有什麼不同。
第三個星期,姨媽進來瞧我。
她聞間問起:「功課如何?」
我答:「很好哇,報告進展得很快,早上做三小時,下午做兩小時,靈感洶湧而至,止都止不住,如無意外,下禮拜可以完工。」
「咦,」她說:「看上去你是康復了,什麼事也沒有。」
「我什麼時候病過?」我抗議。
姨媽會心微笑,「有種流行症,叫失戀。」
「早過去了,現在我有新朋友。」
「是一個叫萬達的男孩子嗎?」姨媽問。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
「誰說的,那個奸細?」我責問:「群姐?」
「小雲,那位萬先生,聽說腿不大好。」
「是,他是傷殘人土。」我說:「又如何呢,做朋友,不應懷著勢利眼,他比我們更活潑樂觀勇敢。」
姨媽說:「小雲,我是勢利的人嗎?」
「你不是,姨媽。」
「對呀。聽說人家對你很好。」
「朋友嘛。」
「小雲,你也不小了,男女之間的關係是不一樣的,所謂普通朋友,止於吃喝玩樂,人家對你這麼關心,花那麼多時間在你身上,顯得不簡單。」
我心虛,一我們也不過是吃吃喝喝。」
「群姐說萬少爺對你有好感。」
「群姐的一張嘴!」
「你打算跟人家有進一步的發展嗎?」
「姨媽,這樣太不公平了,誰知道將來的事呢。」我反辯。
「你願意與萬先生有將來嗎?,抑或超著這個失意空檔,與人家來消遣消遣?你瞞不過我,小雲,自小你是一個頑皮的孩子。」
我低下頭,「我們會永遠做好朋友。」
「那麼好,你與他就維持朋友的距離,別太親熱,引起人家談會。」
我很生氣,「姨媽怎麼忽然把我說得像隻狐狸精。」
「真的。」姨媽歎口氣,「人家孩子怪可憐的,雖然說傷健平等,那不過是很浮面客氣的說法,真的要你陪少了一條腿的人吃飯睡覺,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你有那種愛心與忍耐嗎?」
但我用雙手掩起耳朵,「我們不過是朋友!」
姨媽也不悅,「你這個孩子怎麼攬的?一句好話也不要聽!」
她吩咐群姐幾句,便回市區。
我連群姐也遷怒,「假仁假義!」我說「虛偽!」
「表小姐,」群姐不怨反笑,「我可是看看你長大的,你怎麼說我!我都不生氣。」
我坐下來,問自己,對萬達有好感,是否為了心中空虛?抑或他自有可取之處?
兩老都是對的,誰不寂寞呢?寂寞是世界性的惡疾,人人都患有某一程度的寂寞症,而萬達實在是個好夥伴,他溫柔,耐心、體貼,毫無疑問,對我特別的好,我當然喜歡接近他。
至於將來,我可沒有考慮過跟任何人有將來,這也不表示對萬達不公平,如今還有
誰會在廿一歲結婚生子?姨媽如此質問,對我來說,太不公平了。
也許她是想我注意萬達的感情發展,別粗心大意的傷害他。
對了,我確是一個比較粗線條的人,很多時候不知輕重,舉止放肆,引起別人誤解。
姨媽還是對我好。
以後我確要小心留神才是。
第二天萬里來找我出去野餐,我的態度就沒有那麼放,比較拘謹。
萬達是個最細心的人,他馬上發覺了,便笑問萬里:「小雲在今天鬧情緒?」
「沒有。」我心中憋得要命。
「怎麼回事?忽而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萬里也取笑我。
我不出聲。
萬里說:「我忘了帶錄一日帶,回去拿。」她站起來走開。
我緊張的問:「她為什麼要製造機會讓我與你單獨相處?」
「別多心,小雲,她不過是覺得你或許有話要跟我說,她在一旁不方便。」
「有什麼不方便,大家都是朋友。」我努力分辯。
「但你一直比較聽我的。」萬達光明磊落的說。
我的疑困漸漸消散,人家真正不過把我當一個朋友。也許萬達認為失戀者才是殘廢者,也許姨媽太多心了。
「她不是要故一意製造機會讓我們多傾訴吧?」
「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萬達哈哈大笑。
我說:「我們是好朋友。」
萬達凝視我,「你怕什麼,怕我向你求婚?」
我漲紅瞼。
「你別慌,我不是那麼衝動的人。」他說:「正如你說,我們是好朋友。」
「萬達──」我非常抱歉。
「別再說了,」他微笑,「省得越描越黑。」
我沒趣,站起來回家。
我是一個自私的人,不知道是否一次失戀令我學乖,我想得到,但又拒絕付出。不花任何代價留著萬達。
那一天我居然食不下嚥。我!
那篇報告則差一截尾巴,吊在半空。
我恨死自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點都不會處理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