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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文 / 亦舒

    感情與事業同時起步得如此理想,真是幸運。

    楊躍是電腦部主管得力助手,比曉非大三歲,未婚,英俊,風趣,有一雙靈活不羈的眼睛。

    是他主動來約曉非。

    在這之前,傳說他女伴甚多,但從來未曾試過對同事表示有意思。

    辦公室羅曼史可免則免,曉非不是小孩子了,自然懂得守則。

    但是他令她笑,他使她高興,她不願放棄這樣的機會,不消三個月,兩人的關係使相當公開,成為一對。

    這是曉非最愉快的一個夏天。

    往往下了班,約了楊躍一起去游泳,跟著吃燭光晚餐、跳舞,到深夜才回家,還要洗頭淋浴,上床時天已魚肚白,一瞌眼鬧鐘便響,立刻要出門上班。

    但曉非不以為苦。

    整個夏季都這樣渡過。

    也只有她才吃得消熱度如許高的戀情。

    秋季來臨,楊躍對她,也如氣溫,慢慢淡冷。

    一星期只撥出三四天給她,週末,他說,他要陪伴自新澤西來的叔父。

    四個週末之後,楊躍的叔父還沒有走,曉非已經起了疑心。

    她不願意相信事情起了變化。

    她要沉著應付,裝作若無其有。

    但楊躍很快連續失蹤三五七天不等,連電話都沒有一個。

    以往他有事沒事都撥內線給曉非,說些傻話,像「我想你」,「只想聽聽你的聲音」,往往使曉非迷惘中有說不盡的喜樂。

    這一定是戀愛,毫無疑問。

    曉非渴望得到更多。

    但事實告訴她,楊躍已經轉了方向。

    她約他出來,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你可以對我清心直說。」

    楊躍避開她的目光,「我想冷一冷。」

    曉非似受到重創,眼冒金星,強作鎮靜,她聽見自己低聲說:「等你想清楚了,我們再聯絡。」

    楊躍有點感動,「曉非,我知道你一向大方。」

    又過了一個月,他們完全停止來往。

    他們的緣份只得一個夏季。

    曉非一直希望他回心轉意,文藝小說裡出現的陳腔濫調原來最真實不過,每聲電話鈴都使曉非以為楊躍未忘舊情,每個雨天都使曉非份外淒傖。

    年來透支的體力忽然崩潰,她病了。

    臥病兩個星期,再上班的時候,她發覺老闆升的是別人,而楊躍,也開始與一位有美國護照的小姐來往,她失去了一切。

    曉非思量許久,毅然辭職。

    是,她沒有勇氣面對失意,她不想勉強自己,倘若陳曉非不縱容陳曉非,沒有人會那麼做。

    曉非不認為可惜,天下那麼大,必有容身之處,她不擔心。

    但是苦悶啊,生活完全失去意義。

    她躲在家中,靠流質食物渡日,忙著托熟人介紹工作。當然,在這種非常時期,她也發覺,她的朋友,沒有她想像中的多。

    吃喝玩樂時最瀟灑不過的朋友,忽然之間,都保守起來,認為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是至理明言。

    曉非發奮看報紙上的聘請廣告。

    大豐企業已是第三次見工。

    雨越下越大,她非提早出門不可。

    在本市,毋需發生什麼大事,只要下一場雨,交通便受阻塞,起碼要預多四十五分鐘。

    曉非下重手上脂粉,希望在這個陰霾密佈的雨天裡顯得有點顏色。

    一看,憔悴的面孔在厚粉下更加滄桑,又改了淡妝,再拖下去也不用出門了,才取過手袋,帶了有關文件,找出雨傘,到樓下搭車。

    曉非似一塊望夫石似站了十五分鐘,根本沒有空車。

    一定要遲到了。

    濺起的雨水把她小腿以及裙子下截染濕。

    曉非麻木不仁的站著不動。

    黑色的星期一,毫無疑問。

    曉非凝望路口,有一輛空車駛進,三四個人迎上去爭。

    曉非忽然甦醒過來,不,不能聽天由命,要努力爭取,她收起雨傘,衝向前方,一個箭步,拉開車門,坐上去,不理身後人喃喃咒罵,立刻吩咐司機駛往目的地。

    曉非嘲弄的笑了。

    頭髮遭雨淋濕,垂在額前,她取出小鏡子看一看,歎口氣,為什麼兵敗如山倒?

    捱到大豐,濕衣服也干了。

    剛剛準時,不遲不早,連曉非都覺得意外。

    三位老闆與她談了十五分鐘,客氣地叫她回去等消息。

    曉非見盡了本份,也沒有什麼是她可以做的,便禮貌的道別,離開。

    在電梯中她訕笑起來,人生路上不知幾許荊棘,見工顯然是其中之一。

    曉非流離浪蕩地走到附近一間咖啡室,准了半小時,才發覺把大學文憑漏在大豐公司。

    雖然只是副本,但是有名有姓,落在人家手裡,會是個笑柄。

    她只得折回去拿。

    問了幾次,才發覺那一個薄薄公文袋已經流落到人事部,有一位小伙子出來招呼她。

    她取過失物,道謝,剛想轉頭,他同她說:「雨真大。」

    曉非已經倦得不想說話,勉強點點頭。

    捱到家裡,她喝了一小杯拔蘭地擋濕氣,便上床睡覺,這是她逃避現實好方法。

    電話鈴把她吵醒。

    楊躍?即使是他,她也不敢見他,她落了形,怕他不認識她。

    曉非爬看過去聽電話。

    「陳小姐?」陌生的聲音。

    「是,哪一位。」

    「我叫邱心偉。」

    曉非想半天,也不知道這是誰,她壓根兒沒有姓邱的朋友。

    「陳小姐,你不認識我,我從大豐公司得到你的電話號碼。」

    「叫我上班?!」這麼快?

    「不不,我的文憑同你的調錯了,你明白嗎,你打開公文袋看看就知。」

    「你等一等。」

    曉非把文憑抽出一看,果然,不是她那一張,這張是倫敦大學的,上面寫著管理科學文學士邱心偉。

    她問對方:「怎麼一回事?」

    「我們兩人記性都不大好,一前一後將差不多的文件袋漏在大豐,回去拿的時候,又沒有看清楚,到家才發覺錯誤。」

    曉非啼笑皆非。

    她的是複印品,不要緊,但邱先生這張卻是真版。

    看來有人比她更加冒失。

    「我如何交還給你?」

    「看現在立刻過來拿好嗎?」

    曉非看著鐘,五點半。

    她當然不會讓陌生人到她家來,於是說:「我在證券街及美林街交界處等你。」

    「好的,三十分鐘後見。」

    曉非掛了電話,看著那張文憑,搖搖頭,邱心偉呵邱心偉,你受了什麼刺激,吃飯的本錢都漏在人家店裡。

    她套上便裝到街角去。

    對方也很準時。

    「陳小姐?」他迎上來。

    「邱心偉?」

    他點點頭。

    「有沒有證明文件?」

    他取出身份證,曉非核對過之後,把它交還,連文憑也一起遞過。

    他也把曉非的公文袋交還。

    「陳小姐,或許你願意去喝杯咖啡。」

    曉非看著他,沒有反對。

    他是個長得很登樣的年輕人。

    回家也沒事做,她又睡不了那麼多。

    邱心偉問:「你到大豐也是見工?」

    曉非點點頭。

    「聽說他們心中已有人選。」

    曉非從沒抱過什麼希望,故此也沒有失望。

    邱心偉說:「找一份理想的工作真不容易。」

    曉非喝下香濃的咖啡,精神彷彿好此,「誰說不是。」

    「你是八五年畢業的吧。」

    曉非知道他看過她的文憑。

    「我比你早一年。」

    曉非笑一笑。

    「你想,大豐會不會聘用我們這兩隻冒失鬼?」

    曉非答:「不會。」

    他樂觀地笑。

    曉非欣賞他的朝氣,但這不是認識新朋友的時候,她沒有心情。

    她推說有事,與他在咖啡店門口分手。

    他再三道謝而去。

    曉非聳聳肩,日行一善。

    她並沒有即刻回家,乘車到市區,買了兩襲新套裝,配上皮鞋。

    想做行政人員嗎,就得穿得像個行政人員。

    她又趕去修了頭髮,熨成小波浪,看卜去,已經神氣得多。

    過兩日,前往大新銀行報到的時候,她心中多了幾分信心。

    那一日,一般下雨,她一般打濕了新皮鞋,但一進入會議室,她即時主動地微笑,「各位早。」

    笑容健康大方,接見她的主考人不由得精神一振,頓時表示好感。

    她留在會議室內達三分鐘之久。

    這次,她覺得成功的希望頗高,如果不是雙方在薪酬方面有點意見,應該下個月可以上工。

    曉非滿意地離開會議室。

    怎麼,她問自己:痊癒了嗎。

    不,沒有,但已經可以控制情況。

    正在這個時候,曉非聽見有人叫她,「陳小姐。」

    她轉頭,唉喲,太巧,是邱心偉。

    他說得對,找一份好的工作真難。

    看樣子城內所有的才俊都趕來了。

    他過來低聲說:「等我一起走,我們喝咖啡。」

    曉非有點遲疑,但終於說:「我在文華等你。」

    「一言為定。」

    接待員唱他的名字,他進去了。

    這次,曉非把文憑穩穩當當藏在公事包內,萬無一失,輕鬆地走進咖啡室。

    眼睛仍然酸澀,但淡淡化妝足以遮掩它的不安,曉非長歎一聲,用咖啡壓抑失意。

    腐爛也不能解決什麼,不加振作。

    邱心偉來了。

    這次見面,已經熟絡一如老同學。

    曉非問他:「見得怎麼樣?」

    「很好,比大豐那幫人較有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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