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不!」
「正是他。」
美珠跌足,「怎麼會是他,愛娣怎麼會是他的對手,愛娣會吃虧。」
凝芳說:「也許,在這件事上,你不應論到得失。」
「她可快樂?」
「目前?那當然。」
「可是,也不過是飲鴆止渴吧。」
凝芝把一張海報攤開來,「這是朱海昌,你且來看看他可值得。」
當紅的電影小生,魅力透紙而出。
「他們不是一對。」
「那當然不是長久的感情。」
「他懂得欣賞愛娣嗎?」
「你何必擔這種心事。」
美珠惘然說:「這件事我明白,但是我又不明白。」
「愛娣她已經不大回家,她常到朱家留宿。」
「謝明中反應如何?」
「在辦離婚手續。」
「我的天。」
「代價不少。」
「就為著」場熱戀?」
「當事人認為值得,即系值得。」
「那朱海昌一定是個了不起的情人。」
「坊間都那麼說。」
「愛藝廊的生意呢?」
「尚可。」
「孩子們呢?」
「孩子們也總會長大。」
於是,童愛娣開小差去了。
她也是人,她有權追求快樂。
這一段時間,老朋友們都沒有看到童愛娣。
記者們似乎也沒有熱衷地發掘這一段新聞。
而朋友們,也各有各的事忙。
大家似乎已經忘記愛藝廊,忘記童愛娣。
反正愛娣什麼都有了、家庭、財富,現在還有情人,不勞朋友關心。
美珠升了一級,工作壓力比從前大十倍,苦忙,又有人事傾軋,整個人沉默下來,忽然明白到,若不想一輩子低聲下氣,就非得有點節蓄不可。
資本社會,講的是資本,沒有節蓄,沒有尊嚴。
她把那大吃大喝的習慣改了過來。
愛藝廊不大去了,名牌套裝少買一點,算一算,一年竟可剩五六十萬現金,小富由儉,真錯不了。
左凝芝找她,她事先聲明:「到我家來吃飯,我做一鍋好湯等你。」
地方又靜,何必到外頭去喧嘩。
凝芝來了。
閒聊起來,「昨日我去過愛藝廊。」
「怎麼樣?」
「遇見謝明中,他說已辦妥離婚手續,兩個孩子歸他,他分了現款及房子給愛
娣。」
「多少?」
「總值數千萬。」
「不錯呀.難怪有些女性越結婚越富有。」
「正常地生活,那當然夠了。」
「朱海昌是個紅星,不會用她的錢。」
「可是她要追隨他生活,又不事生產,天涯海角那樣跑,很快會見底。」
美珠頷首。
「聽說花得很厲害,已經不計後果。」
「那朱某呢,可與她有長遠打算?」
「自古至今,戲子不過是自一齣戲活到另一齣戲─休閒當兒,宛如遊魂,不甘寂寞,有時亦自編自導,因缺乏編劇經驗,情節往往發展得一塌糊塗。」
「依你看,愛娣會失望?」
「有什麼好失望,朱海昌英俊迷人,是一等一的好情人,我等艷羨還來不及,愛娣若想與他長相璍誹,那是她自己搞昏了頭,與人無尤。」
美珠辯日:「她長得美。」
凝芝冷笑一聲,「在我們凡人圈子,她真是夠標緻的,可借她一不小心,鑽到美人窩去了,演藝界誰不美?」
「她有氣質。」
「算了吧,一點點無色無嗅無相的氣質,怎敵得過活生生原始的胸波臀浪!」
美珠長歎一聲,「她是怎麼搭上朱海昌的?」
「他來看畫,她看見了他,一見鍾情。」
「可能嗎?」
「你要是決定戀愛,你也可以做得到。」
「我不敢妄想,我只希望下半生衣食不憂。」
「那也已是奢望。」
美珠喃喃說:「連孩子都不要了。」
「我這才發覺,她同謝明中一點感情也無。」
「老謝很覺羞辱吧。」
「他處理得很好,快刀斬亂麻,立刻與童愛娣一刀兩斷。」
到底是個生意人。
「看樣子愛藝廊很快會換老闆娘。」
「生意好嗎?」
「照舊,聞名而來的洋人很多。」
「了不起。」
「真難以想像愛娣會放棄那一切。」
那天她倆談到深夜。
美珠很感慨,不過那是別人的事,第二天她又忙別的去了。
一次,陪客戶看畫,到愛藝廊去。
沒想到謝明中親自出來招呼客人,並且介紹身邊一個年輕女子為「拙荊」。
他已再婚。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那女子皮膚雪白,細腰,十分漂亮。
美珠結帳時發覺謝明中連折扣都不打。
他前來招呼,不過是想前妻的朋友知道他另結新歡,示威。
她笑笑離去。
愛娣呢,她到底怎麼樣了?
真奇怪,明明有她家的電話,為什麼一直沒找她?
美珠終於撥電話到童家。
「愛娣?好久不見,出來吃杯茶。」
愛娣並無拒絕,「到舍下來吧。」
美珠在週六下午上門去。
傢俱、陳設、佈置,同從前完全一樣,就是少了兩個孩子。
愛娣仍然清麗動人、長髮、大眼、白襯衫,黑色長褲,配一雙銀色平跟鞋。
瘦是瘦一點,可是戀愛確是極耗精神的一件事。
「好嗎?」
「托賴,還不錯。」
美珠坐下來,「沒想到你會有空。」
「下星期就要到丹麥去。」
「有什麼事?」
「陪朋友去公幹。」
「生活愉快嗎?」
愛娣伸一個懶腰,「我正在盡情享受。」
「我很為你高興。」
愛娣看著美珠,「我相信你是由衷的,那麼多朋友,我只信你一人。」
「左凝芝也可以相信。」
愛娣只是笑。
這次見面叫美珠放心。
可是二個月後,凝芝捧了數本娛樂刊物來。
封面標題是「朱海昌與何碧珊公開戀情」。
那何碧珊看上去只有二十歲左右,高佻身段,穿一襲低胸紗衣,戴一副寶藍色隱形眼鏡,整個人看上去似只野貓。
美珠心都涼了。
凝芝彷彿有點幸災樂禍,「看到沒有?」
「你這涼血動物!」
「這是必然後果。」
「你認為愛娣會得承受?」
「玩過了,也當算了,天黑啦,是回家的時候了。」
「那個家已不屬於她。」
「謝明中不是把那幢花園洋房送了給她?找個普通點的人,很快又可生兒育女。」
「愛娣不會罷休。」
「啊,咬死朱海昌?」
「凝芝,你好像對愛娣有成見。」
「我討厭所有不知足的人。」
美珠無言。
她希望朱海昌會回到愛娣身邊。
但是他沒有。
看樣子,重愛娣不過是他生活中一段小小插曲。
沒多久,愛娣便病了。
美珠去看她。
憔悴得很厲害,但大眼睛裡仍有火花。
美珠同她說:「進醫院去修理一下,出來又是好漢一條。」
愛娣笑笑。
「若有別的想頭呢,那是你自己傻,怪不得別人,那種人,根本沒有明天,你不必陪他瘋,你錯愛了他。」
愛娣仍是笑。
「後悔?」
愛娣搖搖頭。
「那很好,快點好起來,千萬別小題大做。」
愛娣握住美珠的手。
過一會兒她說:「我將去倫敦與我母親小住。」
「別去太久,孩子會想念你。」
愛娣看著窗外。
那天下午,朱海昌向記者宣佈他與何碧珊的婚訊。
愛娣會看開的,怎麼能同這樣一件貨色計較呢,不過說真,朱海昌與何碧珊也真是一對,天下竟有外型如此漂亮的男女。
愛娣去了英國很久。
凝芝問:「是什麼病?」
「我不知道。」
「美珠,事情有點不對。」
「你以為我不知道?」
「她應該七十二小時之內就把此人撇到腦後。」
「也許,他是太好的情人。」
「也不該對此人認真,她又不是少女情懷,人家毋需對她負責。」
「誰會猜到二子之母會對失戀有此強烈反應。」
「我捫去看她。」
美珠無奈,「千里迢迢,你又治不好她,何來旅費,算了吧。」
事情就如此擱下來。
然後,就聽說愛娣已進入彌留狀態。
美珠聞訊好好哭了一場。
接著,童愛娣已經病逝。
凝芝問:「到底是什麼病?」
「沒人願意透露。」
「有什麼病治不好?血癌都可以醫,除非是──」
「別對死者不敬。」
「真是可惜!」
「凝芝,這是他殺。」
「不,這最多是自殺。」
「她的孩子怎麼樣?」
「謝明中不讓她們去英國奔喪。」
「他恨她。」
「換了是你,你也會恨。」
「朱海昌呢?」
「當然沒事人一樣。」
美珠不語。
最令她震驚的事還在後頭。
朱海昌與何碧珊旋即宣佈分手。
這根本是他的一貫作風,可是何碧珊就能笑嘻嘻面對記者笑談過去。
整件事是一宗誤會。
童愛娣自投羅網,與人無尤。
莊美珠一生最惘悵的是這一次。
不多久,美珠收到一個英國寄來的包裡。
「莊小姐,我是愛娣母親,愛娣遺言,把這張披肩贈予你,紀念你與她之間的友誼,祝好,童王氏謹啟」。
是,美珠曾經幾次三番稱讚這張繡花披肩漂亮。
美珠抬起頭,輕輕把披肩搭在背上。
她輕輕問:「值得嗎?」
彷彿聽見愛娣回答:「可是我從來沒有戀愛過。」
「你為什麼沒有適可而止?」
「他燃燒我整個生命,我失去控制。」
「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