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亦舒
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一塊果,一塊糖,吃得寶寶笑呵呵。
美貞平穩地上床去睡覺。
第二天,她接了一通電話,是舊同事關德玲打來。
「美貞,是德玲,記得嗎?」
美貞笑答:「很難忘記。」
關德玲似有難言之隱:「美貞,我們一家三口下星期到溫填報到。」
美貞意外,「進行得好神秘,以前不曾聽你提及。」
「沒想到那麼快批出來。」
「是否要我接飛機?」
「美貞,本來我表哥應允來接,可是不知怎地,他臨陣退縮,一家到歐洲去了,我吃了閉門羹──」
「沒問題,我來接管,住在我家,直至找到新居。」
關德玲沒想到美貞會這樣承擔,十分感動,不禁飲泣。
「人幫我,我幫人,開頭總要給你一個好印象,否則,你對移民生活會有陰影,把日期班機告訴我。」
關德玲一一告知。
「放心,你會喜歡這裡的。」
「鳥語花香,沒話講。」
不然可怎麼講呢?
當然是先安定了人心再說,細則,慢慢談。
且把地庫讓給他們一家三口,美貞搬到客房。
獨身就是這點好,可以隨時騰出時間空間來幫助朋友。
打點妥當,去接飛機,真沒想到關德玲雙眼哭得腫得像雞蛋。
「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良人莫理光無奈,「移民本是她的主意,真的走了,又哭成淚人。」
「不怕不怕,慢慢就好,有人哭了一年。」
老莫歎口氣,「老天,那還不如打道回府。」
半夜,德玲仍是哭泣不已。
「明日我把秀麗叫來,幫令公子辦入學買醫療保險以及逛街喝茶看時裝。」
德玲不住嗚咽,「我永遠不會習慣。」
美貞淡淡地說:「你會的,你別以為你比誰矜貴,你會習慣。」
「你怎麼知道?」
美貞歎口氣,「因為我開頭同你一樣。」
「你也哭?」
「是,我也流過淚。」
仕女圖
洪太太一坐到牌桌上,臀部像黏著了似的,休想在十個八個小時之內離得開。
這是親友都知道的事實。
每天必搓麻將,像人家上班那樣,下午二時至六時,八時至十二時。
除非丈夫有應酬要跟著出去,否則牌桌是最佳休憩地。
牌搭子全是她娘家親戚,兩個表姐一個表姨,風雨不改,派車伕車子去接了來打,一個禮拜見七次面。
被年輕俏皮的親眷如表妹素明見到了,只是駭笑說「慘過結婚」。
一切在牌桌上渡過。
傭人問買什麼菜,她在牌桌上轉過頭去回答,孩子帶回成績報告表,她在牌桌上簽署。
有一陣子沉迷炒賣股票,兼在牌桌上聽經紀電話以及與牌搭子談論股市上落,手一邊賭,嘴還在講賭。
坐慣牌桌的女士們,身段無可避免,最終會變成一隻梨子那樣,因為全然缺乏運動,上圍退化,下圍越坐越是發達。
洪太太自不倖免。
洪太太在嫁人之前,其實頗為瘦削,可是這個月胖幾安士,明日又把幾安士,節儲起來,就甚為壯觀,她未致於成為龐然巨物,可是足以妨礙她穿名貴衣飾穿得漂亮。
於是漸漸也不甚打扮。
這是一個夏日下午,二匹半冷氣機寧靜地操作,洪府四位女士如常搓起牌來。
有什麼比細小的塑膠牌互碰而發出的聲音更加清脆呢,清風明月、鳥語花香,與這四位女士有何相干呢。
有人按鈴。
洪太太權威地皺了皺眉頭,「什麼人?速速打發他走。」
傭人去開門,半晌前來通報,「是洪先生的妹妹。」
老式傭人至勢利不過,她自洪太太手中取薪水,如果是洪太太的妹妹,則客氣地稱二小姐,是洪先生那邊的親戚,則亂叫一通,省事省力。
洪太太並未離開牌桌,那是不可能的事,這是她的家,她是她家的主人,她愛怎麼樣便怎麼樣,何用講禮貌修養這等無聊的事。
一邊搓牌一邊閒閒地問:「什麼事?」
「沒說。」
「叫她進來吧。」
洪杏芝片刻便進麻將房來。
洪太太臘一瞄小姑,笑一笑,「什麼風吹來,請坐。」
她目光凌厲,一眼看到小姑的表情,像是有話要說,槽,莫非又是一個開口求借的夫家親戚。
「怎麼會有空?」先得拿話壓住她,好叫她開不了口,使她沒趣,知難而退。
這時,牌搭子們笑說:「不介紹給我們認識?」
洪太太答:「唏,人家是女強人,怎麼會看得起我們這種貨色,哈哈哈哈哈。」
洪杏芝只得笑笑,「我去看看囡囡。」
「她在房內做功課。」
一會兒傭人盛了蛋糕上來。
「誰買的?」洪太太詫異。
傭人答:「客人。」
「呵,」洪太太笑,「這回叫她蝕本了,」隨即同娘家親戚道:「不能略鬆,不然他們會順著桿子上來,一定要無時不刻地冷落他們,叫他們不貪肆。」
牌搭子天天在此開飯,輸了還拿車錢走,贏了則袋袋平安,自然唯唯諾諾,管它公理何在。
洪杏芝沒聽到也知道大嫂在說些什麼。
多年的親戚了,大嫂對夫家上下人等一點歸屬感都沒有,儘管人稱她洪太太,儘管孩子們都姓洪,可是她管她自成一國。
洪杏芝看了看侄女的功課,聊幾句,便到麻將房向大嫂告辭。
洪太太眼皮都不抬,「有空再來。」
洪杏芝走了以後,牌搭子問:「她有事嗎?」
「管她呢。」
洪杏芝的未婚夫翁敬和在門口等她。
見了杏芝,迎上來,「你說了沒有?」
杏芝搖搖頭。
翁敬和搔搔頭,「不是已經決定同她說嗎?」
「沒有用,她自信心太強,盤踞那個家,像山寨王似,她以為我上門去問她借錢。」
「對你很冷淡?」
「不重要,告訴她也沒用,她會以為我故意打擊她。」
翁敬和說:「那就算了,你已盡力。」
「是,她若把我拉到一旁,問我有什麼事找她,我一定和盤托出,可是她眼與手沒離開過牌。」
「沒關係,」翁敬和挺幽默,「吉人天相。」
「其實,何勞我多嘴,她那三個牌搭子全知道那事。」
「那為什麼不說?」
「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知君之祿,忠君之事呀。」
「那裡還有這種忠臣!」
「他們可是她娘家的人。」
「大嫂的氣焰神功不大認人。」
「來,讓我們去看電影。」
洪杏芝並非上門去借賒,洪杏芝想去警告洪太太,她丈夫洪保之在外頭已與一歡場女子同居。
倘若洪太太離開過牌桌,她一定也會聽到這個消息。
但是她沒有。
她即使離開洪宅外出,也不過是到朋友家應戰。
洪杏芝說:「不去理她了,這是她那些太太們的典型下場,都會中每天上千成萬的類似個案正在發生中。」
翁敬和不出聲。
他有他的煩惱,那裡有時間去管別人。
杏芝與他在一起足有三年,他一直想搬出來住,卻沒有能力,薪水雖然不錯,但父母一直向他要家用。
這樣下去,他顧得了那頭家,一定顧不了自己那頭家。
家人視杏若為假想敵。
他們不喜歡她其實一點理由也沒有,他們不喜歡翁敬和任何女友,長子一旦結婚,想必失去經濟支持,為個人利益他們敵視杏芝。
杏芝一次苦笑道:「我男友是好兒子,我兄弟是好丈夫。」
這兩句話也就把她的環境描述得十分清楚了。
翁敬和的母親年紀並不大,但是心態與年齡並無關係,她擺明車馬不歡迎洪杏芝進門。
過兩日,翁敬和在辦公室裡接到母親患急症進醫院的消息,因為醫院離洪杏芝的寫字樓才十分鐘車程,他著她先去照顧。
可是翁母卻借病裝瘋,一見洪杏芝便叫嚷:「我要見的是敬和,不是你!你憑什麼代表敬和?」
是那次,洪杏芝決定與翁敬和分手。
她一聲不響回到公司繼續辦事至下午六時。
然後與同事周碧荷去吃飯聊天。
「那翁某有無向你致歉?」
「他已忙得暈頭轉向,算了,不了了之。」
「有些男生日理萬機,氣定神閒。」
杏芝承認,「他不是一個能幹的人。」
「那你就不必太牽掛他了。」
否芝感喟,「說得也是。」
碧荷笑笑,「而且你看著好了,翁家會有報應,將來,翁敬和勢必要娶一個厲害精刮到極點的女子,把翁母治得死翹翹。」
杏芝嗤一聲笑出來。
「不信我周半仙?走著瞧好了。」
「有那麼靈?」
「物極必反,翁敬和不可能一生一世不結婚,當不予計較的女子統統知難而退,自然只剩下巴辣的糾纏到底的女子,這是簡單的推理。」
「那麼,」杏芝舉杯,「恭喜翁敬和早日自火焰跳入油鍋中。」
碧荷大笑起來。
「你同我放心,惡人自有惡人磨。」
杏芝肯定她見了將來的翁太太,會向之三鞠躬,以示感恩。
「碧荷,你既聰明又漂亮,是我們這等蠢人的明燈。」
碧荷沉默,半晌訕笑,「我聰明?」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