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亦舒
真難為他們結縭十載還打情罵俏的,令人好生羨慕。
那幾個中年老生坐著不走,我在一旁打呵欠,原形畢露,剛欲告辭,門鈴一響,女傭打開門,進來一個美男,風度翩翩,一臉孤傲相,嘩,我立刻知道我的姻緣到了,我若不把這個男人追到手,也枉為人了,這不是我一直等待的「對先生」嗎?
他並沒有跟其他人打招呼,視若無睹的跟姐夫進書房去談公事了,他手中拿著一大卷圖則。
我拉住姐姐問:「他是誰?他是誰?」
姐姐沉吟道:「我沒見過。」
「這個人結了婚沒有?」
「我不知道,我即刻同你去打聽。」她匆匆奔進書房。
姐姐即是姐姐,還有誰肯為我做這種事?被她損幾句也是應該的。
我心急地等在門口。
過了十分鐘姐姐出來,輕輕掩上門,召我到一邊,她說:「你眼光不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替你打聽過了,竟是個單身漢,又是你姐夫的新同事,極高尚能幹的一個人,就看你自
己有沒有本事追到手了。」
姐姐真能幹,十分鐘就把人家的身世打聽得一清二楚,可是……
「我怎麼追他?」我問老姐。
「你這個人真滑稽,你唸書念昏了頭?連女人的天性都忘了?這是天生的本事,等於呼吸一般。」姐姐直朝我瞪眼。
「真似呼吸?」我這邊也傻了眼,可是我覺呼吸痛苦,而追求男人卻挺困難。
「還在這裡等什麼?快進書房去招呼那位梁先生呀!」姐姐急,「我還得把這三個小老頭打發走呢!」
「我幫你打發小老頭。」我滿頭汗。
「去你的,勇敢一點。」她打開了門,把我往書房內一塞,馬上關了門。
我是猛衝進書房的,好不容易煞住了腳,只好把雙手放在背後,強笑一番。
姐夫與他正研究圖則,他抬起頭來,這個人,只穿著普通的襯衫長褲,不知怎地,面如冠玉,神情氣朗,我結結巴巴,不知說些什麼話才好。
幸虧姐夫說:「梁,這是我小姨緋緋。」
他立即禮貌的站進來,雙目與我平視。
我說:「呵,梁先生,不客氣,不客氣。」我變成小學生般,雙手放在背後,竟取不出來。
他溫和的微笑,像是對我立刻發生了好感,我想到姐姐叫我施展女人天性的本能,真不知如何是好,仍然面孔發紅的對牢他。
連姐夫都覺得了,他說:「梁,我老妻的點心還不錯,我們用一點再談。」他也來幫忙。
梁君答:「啊好。」是這麼隨和。
出到客廳,真是奇跡,姐姐已然把曾陳李三位趕跑了,我從來沒有覺得姐姐的客廳有這麼清爽過。
梁君客套的問:「孩子們呢?」
姐姐連忙說:「梁先生也喜歡孩子?他們頑皮得很,現在房裡溫習。」
梁君微笑。
姐姐令女傭端出點心,我忙著招呼,一想自己從來沒有如此溫柔過,不禁更加汗顏,雙手直發抖,真是窩囊。
姐姐開口,「我這妹妹非常無聊,閒來沒事,也就是逗一班外甥玩耍,難得梁先生也喜歡孩子。」推銷得太努力,使我更覺得危危乎,活脫脫是個待嫁的老姑婆。
這一急,我更連話都懶得說,怕多講多錯。
但是梁君落落大方,氣氛並沒有太過緊張,用過點心,他又鑽進姐姐的書房。
末了他辦完事告辭,姐夫跟我說:「緋緋,打鐵趁熱,我約了他後天再來,你也就走一趟吧。」
我緊緊抱住姐姐,感動得幾乎落淚。
若果沒有這個能幹的姐姐,我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找到對象。
當然若果男女雙方沒有緣份的話,任憑月老他親身下凡來煽大葵扇,也不會成功,我之所以興致勃勃,不外是因為覺得梁君對我也有一定的好感,女人對於這種感覺是敏感的。
姐夫第二天就說了:「老梁來問我你名花有主不曾,看樣子你們兩廂情願呢,這敢情好,他是王老五,家裡催他結婚已有十多年,他說他喜歡你的氣質,你們做做朋友,多談談。」
我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
姐姐那老派女人的伎倆益發使出來,「你要自己加把力,知道沒有,千萬別告訴人家你身居要職,月入過萬之類,好男人才不在乎老婆有多少收入,反正他不打算吃軟飯,你賺多少不關他的事。」
「是。」我敬禮。
「身上噴點香水,撲點粉,三十歲的人了,不裝扮一下,也就像三十歲。」
「啊是,遵旨。」
「穿件旗袍吧,」她替我出主意,「婀娜一點。」
我倒是新做了旗袍,不是她提出來,倒忘了。
我們在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已經有「大事已定」的感覺,我鎮靜得多,坐在姐姐身後,也不說什麼話。
晚飯過後,姐姐說:「你們出去走走,去看場電影。」
我站起來,梁君說:「我會送緋緋回去。」
姐夫笑道:「她明天還要上班呢。」
「知道。」梁君也笑。
我倆並沒有去看電影,我們在門口散步。
談到很多有趣的問題,頗有想見恨晚的情操,有說不完的事情。
當夜天氣出奇的清涼,天公彷彿故意作美,因此我們走了很久,也不覺得累,到他送回家的時候,已經超過十二點。
我與他在門前分手,加把勁說:「記得再約我。」生怕他一回到家就忘了我。
他微笑的點點頭。
他有一股很特別的書卷氣,是其他男人所欠缺的,那夜我沒有睡好,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對他一見鍾情,但是卻肯定了一千個旨趣相投的女友,也不及一個梁某人。像姐姐這種孤陋寡聞的小女人,有進修直覺靈敏,可敬可佩,我們這些自以為摩登的時代女性,兜了一大個圈子,還不是回到原來的地方,真令人悵惘。
我等著他的電話,心中掛牽。
等到他的電話來,聽到他的聲音,整個人就身不由主了。他也結結巴巴,要求與我晚餐,我爽快的應允,把浪漫的情節留給小說吧,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
跟著姐姐報告行蹤,她回來我:「你一個人在外國那麼年,你的事大家也不清楚,到底過去有沒有男朋友?」
「有當然是有,可是分了手也不覺痛癢,可見不是真的,這一次大大不同。」
「我相信梁君的情形也一樣,他過去的事,若他要告訴你,你儘管聽著,他若不說,你千萬別問,知道嗎?」姐姐叮囑。
「得了,這點你放心,我到底不是十八歲的小妞,他過去的事,不關我事。」
「我最怕你們新女性,事事要攤開來說,弄得反臉為止,保存一點秘密,又不是欺壓拐騙,也可以存點忠厚。」姐姐又老勸。
「都知道了。」我握緊她的手。
「遇到梁君是你的福氣,別動不動就發小姐脾氣,本來但凡是過得去的男人都是歸宿,別說是他了,你別以為自己具條件,告訴你,有條件的女人多得很,一個個還不是在家乾坐著發呆。」
老姐又來了。
梁君後來就把我往公眾場所帶,見過雙方父母,大家都很滿意。就差最後一關,他不提,叫我怎麼說?
人家都講,男女走了半年左右,是求婚最佳時間,要不就是一年內,拖久了,大家都牛皮鬥牛皮,也不想再結婚。
時間過得很快,咱們在一起,很快就六個月,在這一段時間風,我疏遠了許多朋友,時間專門用在他一個身上,而他也一樣。我們兩人之間的瞭解,絕對可以結為夫婦。
姐姐叫我問他,我堅決不肯。「迂腐」是姐姐給我的評語。
他人這麼老實,就算由我提出來,他也不應嘲笑我,於是我鼓起勇氣──
我問得很笨,「結婚是否需要很多錢?」
他微笑,「你是一個很浪費的新娘嗎?」
「並不。」
「那麼,我們結婚吧。」
我愕然,沒想到這麼簡單就完成了求婚這項手續。
姐姐對這點也有意見:「但凡買了鮮花鑽戒上門去跪著求婚的,很少有成功的希望,我與你姐夫之間,也是這樣說說就成就了。」
我笑說:「我也不要求大排筵席披著婚紗上教堂,都老了。」
姐姐說:「至少你現在可以公然認老。」
我也忍不住微笑,是,現在可以公然認老、認醜、認無德無能、認一切一切──結婚就有這個好處,因為只要丈夫喜歡,其他人的意見,根本不可算是意見。
我很窩心,沒想到我也有這麼一天。
我們是旅行結婚的,婚後回來,他與我將各人自置的小公寓賣掉,合買一層大的,準備大展拳腳,生兒育女,我呢,打算省著點過,從此退出江湖,隱名埋姓做個主婦,靜靜過活。
他對於我肯放棄以前的生活方式,深覺詫異與滿意,因此更加愛護我。從認識他到如今,一共十個月,我安然渡過三十歲生辰,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如今我也上班,但忽然有恃無恐起來,敢作敢為,以前敢怒不敢言,現在朝氣十足,據理力爭,一切都沒有那麼在乎,精神鬆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