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亦舒
桂芝笑了。
全場,她最喜歡的男生,便是回俊。
像世上其他的事一樣,要多不巧就多不巧,回俊所愛的,卻不是桂芝,另外有人。
那麼,又像言情小說的情節一樣,那位女生,正是今晚的新娘子。
香檳夾雜著拔蘭地喝至容易醉。
醉酒也分文醉與武醉。
回俊幸虧是文醉。
遠看,他似坐著沉思,實則已經醉倒了。
誰,誰送回俊回去?
他一定不能駕車了。
散席時眾人雙雙對對散去,不是看不見回俊,而是故意不要去看見他,免得麻煩。
忙了一天,誰不想匆匆回家休息,誰耐煩拖著個醉漢聽他胡言亂語。
新娘子急了,「怎麼辦?」
桂芝瞪她一眼,「別露出馬腳,當心你那一半不高興。」
桂芝做好做歹,到樓下,找到一部計程車,付司機數百元,叫他上去,把回俊抬上車,送回家。
大家才鬆一口氣。
桂芝獨自駕車返家,在紅燈前停住,把下巴靠在軑盤上,十分後悔她永遠扮演著一個眾人皆醉她獨醒的角色。
醒的人自然得收拾殘局。
桂芝冷笑一聲。
那一晚,無線電通宵廣播伴她睡去。
第二天一早,人人都得起床上班。
出乎意料之外,回俊若無其事地坐在會議室主持大局。
桂芝不由得有點佩服他。
除出一對老大的黑眼圈,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現代人,必須有這樣的本事吧。
所有的傷均是內傷,不能在人前顯露,統統內出血。
桂芝見他無恙放心,回去自己那組做事。
中午時分,有人敲房門,是回俊找她。
搭訕說「真想回去睡覺。」
「還有三數小時你便可達成願望。」
「這就是我喜歡辦公的原因,除出午膳時間,只做七小時工作,偶爾開一個通宵,老闆幾乎感激流涕,相反地,做人家伴侶或是父母,就永無休假,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天廿四小時地做做做,累壞人。」
桂芝笑一笑,「聽你的話,誰還敢結婚生子。」
回俊把手插在口袋內,「對,昨天晚上,謝謝你。」
「謝什麼?」
「把我送返家。」
「並不是我。」
「是你安排的司機與車子。」
「不必客氣。」
桂芝以為他會邀請她午膳,等他開口,但是沒有,他靠在門框上一會兒,訕訕地告辭。
桂芝把手中的鉛筆擲到對面牆壁上,啪地一聲,她的情緒又漸漸剝落,十分低潮。
三年了,始終只是同事關係。
桂芝把一面鏡子放在面前,研究一下五官,自己看自己,當然是滿意的:眼睛有神,皮膚細嫩,鼻子挺直,十分端莊。
但男人似乎比較喜歡輕佻點的異性,像昨夜那個新娘子,桂芝就覺得那張小圓臉十分俗氣,不知恁地,她卻連走在路上都有星探來問要不要做明星,可見入俗眼。
放下鏡子歎息一聲。
又半天過去了。
時間過得那麼快,簡直催人老,要是覺得時間過得慢,度日如年,更糟糕。
秘書進來,笑著同桂芝說:「桂小姐你還不去吃午飯?」
桂芝答:「我不餓。」她取出一隻蘋果。
「回先生約安娜去吃日本菜,」她非常羨慕,「回先生好似打算追求安娜。」
桂芝連那只蘋果都吃不下了。
她根本不知道回俊打什麼主意。
安娜也是那種濃妝大耳環的艷女郎。
學識修養均一流的回俊品味尚且如此,夫復何言。
桂芝利用那一小時午飯時間逛了名店商場。
都會人的雙眼早已被寵壞,什麼樣名貴的東西都司空見慣,桂芝拉長著臉,吊兒郎當,並不投入。
她渴望成家立室,辛苦點無所謂,對方必需體貼細心。
找到好對象,趕快告三年假,生三個孩子,三個都是女孩最理想,養大了,站出來,三朵玫瑰花一樣。
桂芝歎一口氣。
那天下午,她得知玧俊告假回家休息。
睡完那一覺,他也該忘記前塵往事了。
桂芝卻不能夠,因她已等了他三年。
星期天,同事間有聚會,桂芝打算兜個圈子即走。
到了現場,發覺大家正在聚賭,桂芝心一寬,她從來不賭,更有提早離去的理由。
一看,玧俊也在,手中握一架電子遊戲機,與同事的孩子斗分數。
桂芝恨自己不爭氣,雙腿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接近他,內心卻抱怨自己你實在太寂寞了桂芝,你別太露痕跡才好。
回俊連忙斟杯飲料給她。
桂芝慘澹地微笑,他一直把她當太婆般尊敬,恐怕不是好事。
「誰贏?」
回俊笑,「當然不是我。」
他讓座。
這個時候,桂芝又不想走了,他難得陪她說兩句。
不知恁地,她喜歡聽他敏感的聲音,他說話總是婉轉動聽,從不叫人難堪,永遠熨貼舒適,這是天賦本領。
桂芝語帶雙關地說:「真不知道你是怎麼輸的。」
回俊一笑,「我也不知道。」顯然他是聽懂了桂芝的話。
桂芝坐下來,考慮了好一會兒,才說「人夾人緣罷了。」
回俊看著啤酒杯子,沒有回答,像是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
桂芝在他面前拋下一個機會,就好像三十年前那些女郎放意遺留一條手帕,她站起來說:「我且出去走走。」
他可以跟她出去另尋節目。
但是回俊並沒有拾起手帕,他只是說「自助餐七時開始。」
桂芝呆住。
他接著同那些小朋友說:「來,我們來舉行世紀大戰。」又拿起了電子遊戲機。
桂芝臉色發青。
他對她竟一點意思也無!這麼大的侮辱!
桂芝不出聲,取起手袋,默默離開現場。
她的左耳一直發麻,竟夜不褪,到第二天仍覺尷尬。
過了兩個月,獵頭公司邀她跳槽,條件其實並不十分理想,但是她應允了。
並沒有通知任何人,悄悄過檔,十分低調。
換一個新環境也好。
空氣的確清新得多,公司派桂芝去紐約受訓三個月。
桂芝心情還是老樣子,不知恁地,每個陌生街角都似看到回俊,他略帶疲乏但溫柔的笑臉,他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以及高挑的身型。
桂芝多麼希望他會在她面前出現,在大都會美術館、在格林威治村、在唐人街、甚至在熱狗檔側。
希望理所當然地落了空。
桂芝看著灰色的天空,覺得人生沒有意義,一生能有多少好時光?她卻將之浪費在一個沒把她看在眼內的男人身上。
三個月過去,她的學識豐富了,人胖了一點,姿態灑脫一點,回到塚,升了級。
側聞回俊已找到新朋友。
桂芝在茶座側碰到他,那笑容仍叫桂芝心酸,新女友在他身側,狐疑地看桂芝一眼。
那是個嬌小玲瓏的女子,背著全銀行區約莫有五萬隻的香奈兒手袋其中一隻,名牌標誌猶如巴掌般大,金光燦爛,十分惡俗。
桂芝立刻想找路走。
回俊叫住她:「桂芝,聽說宇宙公司十分重用你。」
桂芝攤攤手,意思是不過如此。
他女友已經不耐煩,抬起下巴看著地。
仍然是那種討好的小圓臉,橘紅色的口紅,黑眼圈。
桂芝輕輕說聲再見,低著頭往停車場走去。
半晌,才覺得路人步伐特別忽忙,抬起頭,發覺原來下雨了。
桂芝衣履盡濕。
有人遞一把傘過來,一看,是好心的新同事。
同事納罕問:「想什麼?桂芝,你永遠有心事,恍然若失,為什麼?」
桂芝一直陪笑,一直笑。
找到自己的車,坐上去,發覺一雙新鞋已經泡了湯,她終於伏在軑盤上,輕輕哭泣。
一個洋人開車經過她,停下來,好心地問:「小姐,沒有事吧?」
桂芝擦乾眼淚,「呵沒事,灰塵掉進眼中。」
洋人同情地說.「這個城市是越來越污染了。」
桂芝為免招致更多的同情,連忙把車開走。
回到家,淋一個浴,心情漸漸平復下來。
週末,表姐給她介紹異性朋友。
人家學識家構職業外型都屬甲組。
表姐一直朝桂芝眨眼,不知就裡的人當誤會她患了眼疾。
桂芝不作表示,但是那位蔣先生卻向桂芝表示了應有的好感。
桂芝有預感.也許就是這個人了。
蔣永遠不會在她夢中出現,但不相干,他會是個好夥伴,這已經足夠。
桂芝問自己:你會滿足於溫吞水式感情嗎?
一輩子的事呢。
桂芝蒼茫地微笑了。
蔣君不是那種分得出微笑層次的人。
他們開始約會。
桂芝與他去看戲、吃飯、聽音樂,她玩得很高興,自得其樂,與蔣君似無太大關係,但如果不是蔣君來約,桂芝又不會出去。
所以她對蔣君的感覺有點矛盾。
八個月過去了。
蔣君是那種實事求是的人,求婚不外是一句「我們看樣子似適合組織家庭」。
他已到了結婚的年齡,他又遇到了桂芝。
桂芝考慮了很久。
表姐發話了:「要嫁人呢,是個好機會,好歹有個可靠的人商量著過日子,世界雖大,到頭來,陪伴你的,不過是他,將來生了孩子,家更像一個家,外人,不管用,你叫救命叫破喉嚨,人家只說夜深了對不起,請將聲量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