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舊歡如夢

第29頁 文 / 亦舒

    呵傅明傅明,我跟自己說,你太不中用了。

    後天已是你訂婚的日子,你在做什麼呢?你的頭腦是否清醒呢?

    你究竟想在一個陌生的女人身上得到些什麼?

    幽谷是最聰明的女子,她覺得我神情有點不對,便額外留心起來。

    「不舒服嗎?」她問:「工作吃力?」

    我一驚,作賊心虛,「為什麼這樣問?」

    「你看上去有點疲倦。」幽谷說。

    多麼犀利的眼光。我更加要小心翼翼。

    「照片找回來沒有?」

    「還沒有消息。」

    「怪可惜的。」幽谷說。

    「再拍一次好了。」

    「只怕你沒有心思再替我造像呢。」她似笑非笑。

    「說到哪裡去了。」我說。

    「明天幾點鐘到我家來?」幽谷問。

    「明天?」我說:「呵明天,中午時分,讓我睡足了,精神充沛好說話,我會買了花跟水果來——對了,你約了你爹沒有?」

    幽谷凝視我,「傅明,你有心事,你瞞不過我。」

    「什麼心事?胡說。」

    「傅明,是不是為結婚的事心煩?我們可以分擔煩惱。」

    「沒有,娶得你這麼好的太太,還有什麼心事?」這倒是由衷之言。

    但另人天生有點犯賤,明明有一個好太太,眼睛仍然要周圍飄,吃著碗裡,瞧著鍋裡。

    幽谷歎一口氣,「瞧你,已經不肯對我說老實話了。」

    我搔搔頭皮,「真的,現在百物騰貴,維持一個家真不容易,我其實一點基礎都沒有,就這麼著就上門貿貿然求婚,難為情。」

    幽谷笑,「我道是為了什麼,原來是為了這個,依你說,非得發了財才可以結婚羅?世上王老五老姑婆豈非一籮籮?」

    「現在的確是流行晚婚呀。」我說。

    「得了,我又不是個不事生產的女人,你少替我擔心,累管累,月底一發薪水,我又精神百倍了,你放心呢。」她笑嘻嘻地。

    我內心非常感動,發誓明晚一放下照片立刻就走,我決不能對不起幽谷。

    「那明天就這麼對你父親說了,家中各項開關銷我來負責,你的薪水自己零花,等我經濟略有轉機,馬上讓你享福。」

    幽谷笑了。

    珠寶店送了指環來。

    我打開盒子檢查,非常滿意,寫了支票。

    十年來略有節蓄,除了買這只戒指,尚夠蜜月旅行,喜酒是決不請的了,勞民傷財。

    幽谷打電話來告訴我好消息:「父親給我的嫁妝是一層公寓。」

    「唷,」我笑,「你不該告訴我,不怕我謀你的財?當心我握著一枝牙刷就搬到你家來,再也不走的。」

    「兩夫妻,我難道還希望你走不成?還沒結婚,就準備後路隨時打退堂鼓?我不像是這種女人吧?」她哈哈哈地笑。

    雖然在電話的那一頭,我也知道她喜心翻倒,在那裡手舞足蹈。

    可愛的幽谷。

    我暗暗的羞愧,沒有人可以代替幽谷。

    「幽谷,」我衝口而出,「我愛你。」

    「廢話,」她啐道:「你不愛我娶我幹嗎?」

    我也笑了。

    當夜我到大酒店的咖啡店去赴約,收拾心猿意馬,真的預備交下照片就走。

    我准八點到,直等到八時半。

    我原來想打電話去追催申小姐,後來一轉念,覺得她不來也罷,等到九點吧,我想,九點不來我把相片寄回給她算了。

    是好奇心使我約見她,她那張靈狐似的臉吸引我。

    我想看看她真人是否跟鏡頭上一般有那種肅剎的美。

    等到八點三刻的時候,有一個女郎朝我這邊走來,她穿鮮紅的裙子,金色鞋子,婀娜多姿,但不是申聲曼小姐。

    她走到我跟前,問我:「是傅先生?」

    我默默頭,有點意外。

    她自顧自坐下來,笑了一笑,「我是她妹妹。」

    「啊,」我還是失望了,「她沒有空嗎?」

    「家中牌局還沒有散,她叫我先來。」年輕的申小姐抿著嘴笑。

    我天真的問:「是橋牌嗎?」

    「不,麻將牌。」

    我吃一驚,不能想像那麼一個冷艷的女即竟會賴在牌桌上不起來。

    而她的妹子也是,那麼年輕,卻如此濃妝,美則美矣,毫無氣質,而正牌的申小姐卻還姍姍來遲。

    我猶疑了一刻說:「不如我將照片還你算了。」

    她笑,「何必心急?你有要緊的事得先走嗎?」

    我想既來之則安之,索性再等一等。

    「她有沒有說什麼時候來?」我問。

    「有,就快了。」答了等於沒答。

    我對這位美女的印象已經打了折扣。

    九點半,九點半如果她還不來,我立刻就走,幽谷那批照片至多重拍,再等下去就荒謬了。

    小申小姐一搭沒一搭的查問我的身世,我不是一個不大方的人,但對於這一路正邪不分的女子多多少少有點戒心。

    她:「傅先生幹哪一行?」

    我:「生意。」

    「哪一行生意?」閒閒地。

    「建築。」

    「啊?」精神來了,「聽說建築業永遠一支獨秀。」

    「也不見得。」

    「傅先生結了婚沒有?」更有興趣。

    「快了。」

    略為失望,想一想,又說:「新娘子好福氣。」

    我完全不明白為何一個年輕的女子說話的腔調酷似媒婆,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申聲曼小姐毫無出現的意思,我歎口氣,取出照片擱桌上,揚手叫侍者結帳。

    我這個不禮貌的動作令小申小姐大為吃驚。

    她問:「什麼?你打算走了?」

    「是的。」

    「可是——」

    「請告訴令姐一聲,我不等她了,很感激她派你做代表。」

    她像是不相信我說的話,彷彿從來沒有人會因她們遲到而提早離開,又好像她們的魅力無往而不利,這是第一次受挫折。

    她的臉色陰晴不定,剛在這尷尬的當兒,她說:「我姊姊來了。」她幾乎歡呼。

    我不過是一個男人,自然忍不住抬頭望去,但見進門來的女郎果然有著相熱的輪廓,一樣高大、身段窈窕。

    小申迎上去,滿不高興的說:「姐姐,這位傅先生竟說要走,早知你也不用來了。」

    但見大申小姐向我瞄了一瞄,坐了下來,「大家坐呀,走到什麼地方去?」她自己取出煙來,點著先抽。

    我看仔細了她,心中無限的失望,原來照相機充當了魔術師。

    我可以肯定不是每個模特兒都像她,我再說一次,不可能每個模特兒都是這樣。

    她的頭髮油膩,紅色寇丹剝落,化妝濃厚,鼻頭與額角都泛油,穿著無袖松身T恤,卻沒有剃腋毛,翹起二郎腿,高跟拖鞋跟在足尖,隨時會掉下來。

    我看得呆了。

    這就是照片中的美女?她?

    多麼大的騙局,跟照片沒一點相似。

    她的笑容倒是熱情的,聲音與電話中一模一樣隨便,「照片呢?」

    她妹妹把照片遞給她。

    她隨手翻閱了一下,說:「拍得不錯,明天可以發給報館。」

    「小姐,」我禮貌的問:「我的照片呢?」

    「在這裡。」她取過手袋,那隻手袋的背帶幾乎要爛了,她整個人都是爛塌塌的。

    我取過照片,立刻看了看,可不就是幽谷:陽光燦爛的笑容,整潔大方的儀表,可愛的性格,高貴的身份。

    我一顆心落了地。

    申小姐說:「他的愛人很漂亮。」

    這時候我對她又略為驚魂甫定,因此說:「謝謝你,我也認為如此。」

    說完這話我立刻起身道別,走到門口再回頭看一看,申小姐端的十分美艷動人——很多人是不能接近,有很多事是不能細看的。

    我連忙開車回家。

    淋浴的時候幽谷打電話來查我行蹤。我跟她說:「戒指取來了,照片也找回來了,明天中午見。」

    一切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

    當晚睡覺,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與幽谷兒孫滿堂,白頭到老。

    我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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