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亦舒
「我答應補償你的損失,又怎麼能說是恩惠呢?」他淡淡的說。
我看看茜茜,「這樣吧,對我來說,這不過是一張廉賣的寫字檯,對你來說,卻有很特別的意義,我心甘情願的賣給你,你付還我定洋,直接向老闆買好了。」
那位老闆簡直不相信天下有我這麼笨的人。
君子成人之美,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做一個君子原本是太難的事。
龍怔住一會兒,他問:「是真的讓給我了?」
我聳聳肩。
龍說:「我願意送陳先生一張全新的書桌。」
我笑;「無緣無故,受人重禮,心驚肉跳的。」我自老闆手中取回兩百元,「來,走吧。」我拉起茜茜。
「陳先生,」龍拉住我,「等一等。」
「還有什麼事?」
「像你這樣的人,已經不多見了,陳先生,你是一個寫作的人,你願意聽這張書桌的故事嗎?」
茜茜說:「我有興趣聽。」
我笑,「我也有,事情很神秘,你不覺得嗎?有人來搶購舊貨店中的一張舊書桌。」
「我們換一個地方說話。」龍說。
「到我家去吃飯如何?我們新買了一隻電鍋,天天煮菜飯吃,你要不要來?」
茜茜白我一眼,「野人獻曝。」
龍微笑,「我很願意來。」
「那還等什麼?」我擦擦鼻子,「失去一張書桌,得回一個朋友,來,我請你吃便飯,你請我聽故事。」
龍很感慨的說:「你們是我所見過最快樂的人。」
我們一行人回到家,吃了飯,用了茶。龍似乎很鬆弛,我們家沒有沙發,全體人都坐地下,地下只有一條小小的地毯,但是這也沒有妨礙我們的快樂。
我們開始等待龍說故事。
他漂亮的臉上神色變幻不定,終於他開口了,「這張書桌,」他的聲音是低低的,「是我在五年前定做送給一個女孩子的。」
茜茜說:「啊,你送給她的。」
「可不是,當時柚木沒有現在貴,但是連工帶料的,卻也花了近五千塊港幣,當時來講是一筆巨款。」
「她是幹哪一行的?」茜茜問:「人長得漂亮嗎?」
「漂亮,」龍肯定的說;「絕對漂亮,她不是那種俗氣的漂亮,她有那種高貴氣息,落落大方,樣子端莊,她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子。」
「後來呢?」茜茜問。
「別打岔,茜茜,好好兒的聽。」
「後來我們因小故分開了,我獨自跑到外國去狠狠的再讀了幾年書,等我再回來,她已經不在這世界上了——」
茜茜驚叫出來,「啊!」她看看我。
龍的聲音沉痛無比,「她得了癌症,堅決抵抗到底,終於不治,她始終沒有結婚的機會,死後親戚把她的遺物都賣掉,我為了這張書桌,找到拍賣行去,拍賣行又告訴我這家店的老闆已經把書桌買了下來,等我趕到的時候,你又買了這張書桌,這可怎麼辦?」
「你又向我買了下來,物歸原主。」
「物歸原主。」他茫然的說:「原主在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不在她的身邊。」
「你們曾經是愛人,是不是?」我問。
「是的,三年前她早曉得有病,她的親人告訴我,她有一條肩膀酸痛,去看醫生,檢查的結果,頸項後面有一連串小腫瘤,割出來切片,是癌,無從割治,割掉一顆,又長七顆,她為此痛哭不已,並不讓我知道,用計激走了我,免得我娶一個將死的妻子。」
「好動人的故事。」我驚異,「簡直是一篇長篇小說的大綱!你難道一直不知道?」
他沮喪地搖搖頭,「我被她一氣,使走得那麼遠,心裡天天想念著她,但是卻不肯向她低頭,等到想通了,回來找她,她已經不在了。」
「她是幹哪一行的?」我問。
幹哪一行才會令男朋友送那麼大的一張書桌給她呢?
「她是律師,我們是同學,當她第一天考到BAR做大律師的時候,我就送了那張書桌到她家去。」
「呵,了不起,」茜茜說:「你想想,陳,這張書桌原來有這麼美麗的歷史,你這個凡夫俗子怎麼配用?幸虧退回去了。」茜茜笑。
茜茜說話有時候是很絕的。
龍說:「是的,她是一個非常不凡的女孩子。」
「茜茜,天妒紅顏。」我說:「我們這種俗氣的人,才能夠一直活下去,沒什麼好說的。」
龍站起來告辭。他說:「謝謝你們。」
「謝謝?」我說:「有空常來,別說謝。」
「我要謝你們的太多了。」他說,「再見。」
我們送他出去。茜茜被他感動了,很久很久她沒說一句話,過了很久很久,她跟我說:「把這個故事寫成一篇小說吧,請你。」
我搖搖頭,「有了題材,沒了書桌,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哪兒有這種事?」她氣說:「這麼好的故事!」
「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故事永遠是不值錢,我們必須要改變小說的作風,寫幻想小說。」
「這是不應該的,你為什麼說龍先生的故事不好?」
「又是生癌。」我用手支著頭。
「事實上很多人生癌死的,你憑什麼那麼說?」
「讀者不想看生癌,茜茜,如果你處處接觸到生癌的親戚朋友,小說中的女主角又是病人,你會有什麼感想?」
「我不知道!」茜茜作一個絕望狀,「我要去洗碗了,但願你有一天能夠成名。」
「你知道嗎?如果不是那個龍光生,明天他們就會送書桌來了。」
電話鈴響了,是找我的。
「我是。」
「陳先生!」是龍,他氣急敗壞,「氣死我了!」
「怎麼回事?」
「那個傢俱店老闆真不是個人,我才回頭,他告訴我那張書桌已經以三千元的高價賣給別人了。」
「什麼?他媽的混帳!」我高聲,「這怎麼可以?誰買了?」
「一個女孩子,她付的是現款!她要買這張書桌幹什麼?恨只恨當初你退了定洋,我沒有立即付現金,氣死我了。」
「有這種事!」我說:「我們去打死那個老闆。」
「打死老闆?」茜茜在旁邊說:「這是法治社會,你以為是什麼時代,還打死人呢!」
「龍先生,那你怎麼辦?」
「我不知道。」他哭喪著聲音,「或許我再去求那個買主,懇求她把書桌讓給我吧。」
「這多渺茫。」我說。「你知道她住在哪裡?」
「不知道,老闆堅決不允透露。」他說。
「這該死的人!」
「來,你來我這裡,我們商量商量。」他說。
茜茜說:「真是好笑,那麼多人一起爭一張書桌,難道那個女孩子也有一段故事不成?」
我趕到龍那裡,氣喘喘地:「誰?誰買了?」
龍踱來踱去:「是的,我們一定要研究出來,我決定在他們送貨的時候跟了去看看,你說如何?」
「好主意!」我問:「幾時送貨?」
「兩小時後。」
「還等什麼?快!快去傢俱店。」
我興奮飛奔著的到傢俱店。
等了半晌,送貨車來了,由苦力把書桌抬上去,我們倆叫了一部計程車在旁邊看著,他們的車開,我們的車也開,車子慢慢開上舊山頂道那邊,在一座碩果僅存的老房面前停下來。
龍的面色大變。
「怎麼了?」我問。
「這……這是她以前住的地方……天啊!這張書桌又回到它原來的地方來了,有靈性的,有靈性的!」龍的聲音顫抖。
「別見鬼!」我替龍打氣,「沒這種事,全是巧合。」
這個時候,有一個女孩子穿著白衣白褲自樓梯間輕飄飄的奔出來,「送來了?」她清脆的聲音問。
龍怔怔的凝視她。
她指揮工人把書桌拾上二樓,我覺得義不容辭,上去自我介紹,把這張書桌的故事告訴她,並且把男主角也介紹她,以示故事的真實性。
那個女孩子呆住了,她說:「我叫蘭花,我想這一切都是巧合,我租下了這層大房子,覺得可以奢侈一點,買一些大型傢俱,這張書桌是這麼美,這麼大但這麼細緻,我一眼便看中了,對我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實際用途。」
「請問小姐是幹哪一行的?」龍問。
「叫我蘭花好了,我是教鋼琴的。」
「啊。」
「真正用得著書桌的是陳先生,是不是?」蘭花問。
工人們站在樓下,不知道該怎麼處置這張書桌。
「回憶應該深藏心底,如果每個人都把心底的秘密回憶又回憶,那太頹廢了,龍先生大可不必睹物思人。」
我心底何曾不是這麼想,但是我覺得念舊也是一種美德。
蘭花說下去,「這張書桌我覺得應該判給陳先生,我相信它的原主人如果知道,也會高興它終於落在適合的手裡,擱在我家,徒然蒙塵而已。」蘭花笑。
她是一個十分明朗的女孩子,我看看龍,他們倒像是一對兒呢。
龍猶疑了一刻。
我搶著說:「那麼龍以原價向你買下來好嗎?」
龍連忙開了一張三千元的支票,前後為了這張書桌,他已經付出八千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