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亦舒
「在想什麼?」
「司徒,我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才好。」
「想離開我?」他笑。
「你還笑得出?」
「你才不捨得離開我。」
「你太托大了。」我說:「但即使我離開你,你也毫無損失。」
「沒有損失?」他冷笑,「沒有損失?」
他緊緊的擁抱我。
我們隨即到歐洲去了,遊遍了湖光山色,我一生人中再也沒有更暢意的假期。
司徒說得對,世界上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如果我真認為一切是不值得的話,我可以離開司徒。
但是他給我這麼多的快樂……
我們一直在一起,每年他會出賽三數次,在那幾天中,我簡直痛不欲生,整個人浸溺在苦海中,但每當賽後,我又漸漸復甦。
在這一年中我沒有再見過司徒太太,但是我已成為司徒的正式女友,很多人認得我知道我。
司徒曾經狡猾的說:「比比,再也沒有人會要你,每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就是這樣。
我在矛盾心情下渡日,一時我是全世界最快樂的女人,一時我又是最痛苦的一名。
時間過得快,我已經失去我的工作,失去自我,依附在司徒的身上。
長此以往,我想離開他也不行,他把我照顧得那麼好,車子、房子、衣服、首飾、要什麼有什麼,他只要我跟著他走,陪伴他。
平時他的心情很好很明快,是個最佳的伴侶:風趣、英度、豪爽、周到,而且專一——信不信由你,他沒有旁的女人。
但是,他沒提到結婚的問題。
以前他說是司徒太太不肯離開他,現在呢。
以我倆目前的關係,應該無話不說才足,但不知恁地,我比以前更矜持,他不開口我不出聲,他不自動給我的我不會向他要。
連我都覺得自己僵。
廿八歲生日那天,他帶我出去吃飯,將一條鑽石項鏈繫在我脖子上。
他說:「比比,對不起,浪費你的青春。」
我眼睛濡濕了,女人就是這麼容易心軟。我說:「沒認識你之前就早沒青春了。」
「要嫁個好的男人,生兒育女,也不是沒有機會的。」
我說:「放棄了這些機會也不足惜。」
「嫁給我也可以,但是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做寡婦。」
我一驚,手中的香檳倒翻了少許。
他說:「這是實話,我太太已答應離婚,我們已經辦妥手續,但你會不會嫁我?」
我呆視他。
「哪一個賽車手不是死在跑道上?沒有一個能及時退休。」
「不要說下去!」
「何必逃避現實?比比,你應當知道這是事實。」
我將頭伏在桌子上不響。
「比比,你考慮考慮,想想與我結婚是否太差。」
我知道,在他來講,這算是求婚了。
我低下頭,「司徒太太——」
他打斷我,「我們已經離婚。」
「好,我考慮。」
他又高興起來,「比比,祝你生辰快樂。」
「謝謝。」我也勉強的笑。「乾杯。」
「比比,我這個人不善表達感情,你應知道我對你的心意。」
「我全知道。」
這麼多生日,以這個過得最最難忘。我深愛司徒,嫁與不嫁根本無所謂,一張婚紙並不代表什麼,我知道自己的心。
他說:「下個星期,我要到利曼去。」
我的心立刻抽搐。
「最後一次。」他說。
「最後?」我忽然聽到最壞的兆頭,「不!別這麼說。」
「怎麼了?」他莫名其妙,「你聽了應該高興才是呀,不老是叫我停止賽車嗎?」
我回過神來,「怎麼,你肯改行了?」
他聳聳肩,「沒法子,想學做生意,若失敗的話你注定沒福享。」
我笑了。
「為什麼還要到利曼去?為什麼?」我問。
「女人真是貪得無厭。」他詫異的說。
我慚愧,便不再出聲。
他的妻懇求他七年,他都不肯放棄賽車,而為了我,他一下子就下了決心,我不應再多言語。
這真是我最快樂的生辰。
到達利曼,當地的報紙照例大頁大頁地刊登著他的消息與照片,把他捧到天上去。
同時他也透露了將要退休的消息,更加引起轟動的反應。
記者訪問他:「正當盛年,退休不可惜?」
他微笑答:「為了我所愛的女人,並不可惜。」
讀了這樣的報道,我落下淚來。
這是最後一次提心吊膽,以後再也不用徹夜不眠地等待他回來,聽到車子引擎聲不必心驚膽顫,我們可以到幽靜的小鎮去隱居,可以有時間生兒育女,細說過去,詳談將來。
他的優點並不單靠名氣存在,我相信我們可以相處得很好很好。
如果司徒不反對,我們可以生很多孩子,柔軟的、粉紅色、天使般的孩子……想到這裡,我心花怒放。
利曼大賽我破例坐在現場。
廣播員對著看台的人山人海作出報導:「七號是司徒傑奇,穩操勝券,這是司徒退休的最後一次出賽,司徒是著名的長勝將軍……」
有一個人的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抬起頭,「司徒太太!」我詫異她還會出現。
「我不再是司徒太太,相信不久將來,你會做司徒太太。」
她坐在我身邊。看上去仍然風華絕代。
我忍不住興奮地同她說:「司徒決定退休了。」
「是嗎。」她淡淡的說。
「怎麼,你不相信?」我間她。
她淡淡一笑,「這話我每隔兩三年總會聽一次,他戒不了這個癮。」
「什麼?」我如墮在冰窖中,「以前他也說過要退休?」
「他對外也宣佈過退休,我可以將剪報給你看。」她聲音越來越冷,「這是他一貫的伎倆,於是你感動了,他的目的也達到了。」
我忽然對她起了反感,「如果他騙我,那也不過是為了討我歡心,這是值得的——他不愛我的話,何必這麼麻煩?況且我相信他,他一定會為我們的家庭退休。」
「你很有信心哇。」她諷刺的說。
我卻柔和地答:「做人若沒有信心,那就不是一個快樂的人。」
她的臉色蒼白了,站起來離去。
可憐的女人,她至今還是這麼愛司徒。他們到底是因什麼分手的呢?不單是為了賽車吧,將來司徒總會告訴我。
賽事開始了。
奇形怪狀,彩色繽紛的車子在跑道上排列好,助手們賣力地作最後檢查,彩旗一揮,炮車呼嘯而去。
我一顆心吊了起來。
司徒的七號車緊緊地被八號與三十七號緊跟,車子如子彈一般的咆吼而過,觀眾興奮地發出呼叫,大部分站了起來。
報導員叫道:「這條賽程有三個死亡彎角,但司徒傑奇曾在此處出賽三次,其中兩次榮獲冠軍,對司徒來說,不成問題……咦,怎麼一回事?司徒的七號車滑肽——」
我霍地站起來,車子並不在我視程內,我的喉嚨像是被一顆鉛堵住了。
「七號車滑肽!」報導員狂叫「撞向三十七號!」
我聽到一聲撞擊聲,像是一顆小型炸彈爆炸,隨即冒出一陣黑煙。
我嚇得心撕肺裂,剎時間救火車與救護車立刻出動,報導員大叫:「意外,意外——」
我奔過去,司徒的助手一把將我拉上車,觀眾亂成一片。
我掩住臉哭了。
到了撞車的現場,救護人員正將一個焦炭似的人抬出來,我尖叫,「不!不!」崩潰下來。
助手刮打我的臉,「這不是他,這不是他,鎮靜一點。」
兩輛車子在焚燒,司徒亦在擔架上,救護人員將氧氣面罩覆在他臉上。我趨向前去,瞪大了眼睛,手足無措。
助手拉起我,「一起到醫院去,快。」
我們鑽進救護車。呵天,我最恐懼的事終於發生,我將臉埋在手中,發出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音。
助手說:「別這樣,比比,控制你自己,他生命力強,不會有問題。」
我看到司徒一隻手臂被炙燒得血肉模糊,更加不能控制地狂叫起來。
救護人員替我注射鎮靜劑。
司徒到達醫院時昏迷不醒。
我反而靜了下來,最後一次,他說是最後一次。如果他就此死了,那麼真是最後一次,如果他逃得過這一關,我相信也是最後一次。
我整日整夜不眠不休,守在醫院,眼淚已干,心臟也彷彿停止跳動。
到第三天早上,醫生出來告訴我:「安小姐,回去吧。」
我瞪著他,完了,我想。
誰知醫生微笑說;「他完全脫離危險期了,你明天可以來與他談話。」
我抓緊醫生的手,怔怔的說不出話來,渾身的細胞又一個又一個地活轉過來,開始有知覺了,
只覺腰酸背痛,累得要摔倒在地。我回去睡了一整天。
司徒的生命雖然沒有危險,卻尚得留醫一大段日子,灸傷部分要移膚治療,斷骨要駁回,又得怕他有併發症。
他還頂幽默,說道:「我如果毀了容,你會不會嫁別人?」
我板著臉:「沒希望甩掉得我。」
「比比,你生日那天,我說要退休,是騙你的。」
我靜靜聽著。
「但是現在,我決定真正履行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