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真的,一個人在失意的時候,自覺社會對他不起,深深憔悴,行為乖張一點,也是有的,在情在理,似乎值得原諒,但繼母此刻明明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影響她的心情,她何苦在乞丐手裡搶飯吃。
父親現在根本不同母親說話,我也絕對不敢無故上她的家,繼母的生活再潔淨也沒有,可以說一切都如她的心,但是她還要自尋煩惱,說什麼都不放過父親的過去,我的存在,便是她心中的疙瘩。
這麼說來,她自己同自己過不去,生活也不見得爽快。
如果我是她,我就嫁一個沒有前科的男人,乾乾淨淨,一夫一妻。
大人的事,我們管不了。
也許要等數十年後,他們都白髮蕭蕭了,才會有新的諒解。
那夜我輾轉反側,祖母進來看我。
「還沒睡?」
我轉過身子來對著祖母,「沒有。」
「奶奶總是疼你的。」
「我知道。」
「你爹懦弱。」
我不響。
「你媽老長不大,不肯負責任。」
在黑夜中,我與祖母緊緊擁抱。
母親與我一個月一次例會見面。
她的傾訴比我的多。
夾著一枝煙,像霧又像花,她說林宅的傭人跑掉,這一陣子她自己熨衣服。
脂粉下的她有遮不住的皺紋,忽然之間我很替她難過。
書本上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她兩樣都做不到,生活上她靠林叔叔支撐,精神上她時時受困惑,不能自拔,冷眼旁觀,真覺得她幼稚不堪。
我又替她擔心,這麼一把年紀了,還能支持多久?那脂粉會不會有一日粘不牢?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林叔叔會不會同她結婚?她會不會穿起白紗,叫我做伴娘?
「你要去加拿大?」
「是的。」
「祖父出錢?,」
「是的。」
「你算是幸運的了。」
「是的。」
她噴出一口煙,「放假坐車到處旅行增長見識,不必回來。」
「我想我會找工作做。」
「別妄想,工作不是那麼容易找的。還有,有事沒事別打長途電話,咱們家不比林家,一個月可負擔不起三五千電話費。」
我很疲倦,她女兒是別人眼中釘,她又視林叔叔的孩子為眼中釘,怨怨相報河時了。
「有什麼要求儘管說。」林叔叔看著我。
天大的要求也不會對他說。
「報了名沒有?」
我說:「在進行中。」
「念什麼科?」
「理科,不是電腦就是電子,」我說:「文科找不到好工作,我不愛做教師與公關小姐。」
「好志向。」林叔叔讚我。
母親說:「我笨,幸虧女兒不笨。」
母親要是再這樣訴苦,林叔叔會起反感的。
「我們下個月去日本,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搖頭。
「你越來越怪僻了。」林叔叔不滿。
我陪笑。
也許是,這種短暫的一剎那的榮耀有什麼用呢,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正常的溫暖的家,父母在身邊,隨時提供忠告關懷。
我黯然與他們道別。
將來,當我畢業,我會先努力創一番事業,訓練自己在經濟與精神獨立,然後才談感情問題。
在上一代的錯誤與愚昧中,我們學到許多經驗,詼諧的說一句,但凡他們做過的,只要我們不做,在感情道路上已經勝利一半。
彼得曾說:「看見老爸一個人養兩個女人,一輩子的擔子,嚇都嚇死,我想我要到四十歲才會結婚。」
可是他老爸有兩個女人為他爭風喝醋,說不定其樂融融。
他們那一代的侈奢浪漫,不會在我們身上重現,我們理智、聰明、腳踏實地。
真的,我對我們的前途是樂觀的,我對我們寄望很大。
尋夢
從小,常做一個同樣的夢,也不是每天做,但一年總有好幾次,夢見自己走進一座華廈,大堂地下是黑白格子的大理石,一盞水晶燈低低自旋轉樓垂下,一位男士迎出來對我說:「讓我來照顧你。」他伸出強壯的手,我充滿感激之情,迎上去。
次次夢到這裡便醒來。
我不介意做這個夢,因為它像是一個好夢。
第一次做的時候,我約莫只有十一二歲,小孩子都不懂什麼是男歡女愛,怎麼會放在心中。
以後夢的次數多了,我已能記得哪塊大理石上有裂痕,以及那位男士身上外套上的花紋。
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始終沒見過那麼有氣派的大房子。
一直獨身生活。
多麼渴望有人對我說:「讓我來照顧你。」
但是沒有。
已經有過幾次經驗。
第一次是大學裡的同學,他好玩,活潑,開朗,又遇到,很快我們成為戀人,有過好時光,也爭吵過,三年後他決定留下念碩士,沒向我求婚,我只得獨自回到本市來找工作。
開頭還很天真,不住的打電話給他,也寫信,希望在他鳥倦知返的時候,可續前緣。
直到有一日,直線長途電話接通,由一位女士接聽。
夢醒了。
嚇一大跳,不住同自己說,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做人,
不能再出醜。
然而已經傷了心,表面上不做出來,人卻憔悴了,自己也發覺,笑的時候,總有些保留,不能夠像從前那樣,
哈哈哈哈哈,似頭快樂的小鳥,人們叫這個滄桑。
我這顆心已經有烙痕。
後來認識了蔣。
邂逅的地方是某公司的會議室,並不是大理石地板的大堂。
我嘲笑自己,一個夢是一個夢。
我並沒有愛上蔣,但我疲倦,並且寂寞,剛踏進社會,頭三年的掙扎,差點要了我的命,希望有一位知心朋友,聽我細訴。
蔣有雙慧黠的眼睛,我一向喜歡聰明的男孩子,所以對自己說,就是他吧。
隨後不久,我亦發覺他沒有愛上我。
眼睛一直看著別的風景,像霍家的二小姐,鄭家的女小開等等。
我心不禁猶疑,這樣性格的人,豈可同他過一輩子,也許我過慮了,我肯,他也不肯呢。
於是就生了分手的念頭。
蔣馬上發覺了,忽然要抓緊我,表現奇佳,我又不忍撇他。
世上本沒有十全十美的人際關係,我想,尤其是男女關係,恩愛夫妻通常不能長相廝守,老實的丈夫不一定能養妻活兒,有能力的男人又喜攪婚外情……換男友是很疲倦的一件事。
我已經夠累了。
於是也回心轉意,同他重修舊好。
兩個人到巴黎去了趟,頭等飛機票,一流酒店,玩了兩個星期,花了好多錢。
我覺得很開心。
明知不是一生一世的事,仍覺得機會難得。
蔣很會玩,很有門檻,這十多天日日不亦樂乎吃喝逛,節目緊湊且精彩。
在回程我仍認為值得。
費用一人一半,各由各出。
即使這樣,也還是公平的,現在的男生很精刮,沒有什麼人會得伸手出來,說:「讓我來照顧你。」
故此每次做那個故夢,特別香甜。
它變成我的一種寄托,生活中我沒有人照顧,是,但夢中有人應允我。
有人說,夢象徵未來,這麼說,我有美好的未來?
感情道路上,我實在不順利。
也還言之過早,待離了兩次婚再說吧,現在就呻吟,會被人說少年不識愁滋味。
旅行回來之後,局勢就扭轉了。
蔣處處疏遠我,幾乎到達電話都不肯聽的地步。
留了字,他都不復電,有時隔兩天,隔三天才來找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寧可他負人,不可人負他。
我無法可想,順其自然,接受現實。
漸漸成為一個內向的人有點孤僻。
暗中開始一個計劃。
開始尋找夢中的那間屋子。
從本市開始。
它們多數在山頂,並且大部份是領事館,要進去也不難,在這幾個月期間,每個週末我都想法子去找,探遍華廈,都不是那一座。
夢境越來越清晰,我越來越渴望同那位男士見面,似每次做夢,我都沒能跟他說上一句話。
無論我怎麼努力張大嘴,想發出聲音,總不成功。
我沉迷於這個夢,如果夢見他對我說「讓我來照顧你」,第二天精神會好很多,做事也較為起勁,如果沒有做夢,便有種恍然若失的感覺。
我曾去看過心理醫生。
那是一位很有智慧很有風度的女士。
她耐心地聽完我的故事,又沉吟一會兒,看著天花板,緩緩的說:「開頭呢,肯定是一個夢。」
我看著她,不大明白這句話。
「但後來,潛意識中,你對這個夢有了印象,以後你控制了這個夢,愛進入它的時候,便會做這個夢。」
「你是說,我並不是做夢,而是精神恍惚?」
「有可能。」
我長歎。
太寂寞了,太盼望了,才會希祈在夢中得到慰藉。
「世上不一定真有那樣的屋子,或是那位男土,」醫生說:「換過來說,你小時候可能見過那個人,那間屋。」
他們講話太有技巧了,說了等於白說,模稜兩可。
在我造訪心理醫生當兒,蔣結識一位女士,不久她拆資開設廣告公司,讓蔣任董事,規模雖小,到底是老闆身份。
我自問做不到,看見人家喜氣洋洋,不敢說妒忌,但自卑感悠然而生,只覺自己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