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亦舒
頭一兩年,到的同學比想像中的多,希爾頓是我們學生時期所知最豪華的飲冰室,常在該處逗留,長大後雖然知道有其他地方,但感情上不放心,見老同學,當然回老地頭,大家都沒有異議。
那年我們有三十五個畢業生。
七八年歡聚,竟然有二十八人。許多在歐美上大學的,因暑假回來,趕上見面,嘻哈大笑,聲震整個咖啡廳。
開心得不得了。
我記得大部份同學都升了學,也有好幾位已找到職業,莉做空中侍應生,當時還相當流行這一行,大家都很羨慕,她繪形繪色地告訴我們,受訓期間,是如何慌亂,發薪水該天,又如何興奮。
我記得那日回家,聲音都啞,大家爭向報導,各同學念的科目干奇百怪,什麼都有:醫學。法律。電腦,經濟。文學、語言,會計。政治。最好笑是張小旦,她竟然跑去讀紙張科學,我們都笑,說別的科系不收她,所以越考越冷門。
說到冷門,念地質學的有陳港生,海洋生物的有歐媚明。
我?最平凡不過,徵得父母同意,念純美術。
他們都佩服我夠勇氣,美術學生的前途有限,往往畢業等於失業,但這是我唯一愛好,沒法度,也感激父母辛勞工作,維持家境小康,好讓任性一下。
最令我們張大嘴詫異不已的是任美玲,她告訴我們,決定結婚,定在十一月請吃喜酒。
十九歲就做新娘!
想也沒想過在三十歲之前結婚的我,聽到這個訊息不相信雙耳。
他是誰?她從來沒告訴過我們,這個秘密保守得真好。後來由美玲大方地透露,他倆早已認識,他是她的輔習老師。
我擔心她選擇錯誤,到底年紀小,過幾年就後悔浪擲青春,在廚房虛渡,不過她眨眨大眼睛,表示此意已決,不會反悔。結婚的是她,我們只得祝她幸福。
只有她一個人開始主婦生活。她夫家有間小小的廠,她打算幫手,不出來找事,要生許多孩子,孩子!
本來與美玲不熟,但因她的選擇特殊,注意上她。
還有三位打算從事教育工作,進了師範學院,另兩位為了經濟情形,不得不找一份職業,馬樟玉在報館,劉政在銀行。
這是七八年。
七九年到會的同學少了一大半,只得十五人。
我數了一數,幾乎所有在場的同學全是準備拿學士文憑的,不由得了很失望,並且氣餒,才兩年罷了,已分出階級界限,那些有工作的同學開始覺得這種約會無聊。
只有美玲來與我們相見。
她說她找過其他走得比較近的幾位,他們不肯來,因為上班辛苦。勞累。生氣。一言難盡,沒有心思同大學生上演相見歡,請見諒云云。
語氣倒沒有酸溜溜,但是帶很多滄桑——已經有風霜了,才兩年而已,一出校門老得飛快,一年等於二十年?校院是洞天福地,至此我相信了,也暗暗有心事,不敢畢業。
美玲問我是否每年暑假都回來,我答稱是。爸媽只得我一個孩子,不回來?
我留意她長胖了,她臉上泛紅,我隨即注意到她微隆的腹部,茫然,這就要做媽媽?奇妙之至。
美玲較唸書時出落得好看,彷彿至此才開始發育,又兼擔任聖潔的任務,孕育小生命,為我等所不及。
十五個人說話比較方便,但我們想念其他缺席同學,分手時殷殷叮囑,明年七月七日七時,一定要在原地相見。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竟過得那麼快。轉眼間時間又屆,這次連我都覺得乏善足陳,功課不得老師欣賞,換言之我不是美術天才,將來只能教書或在博物館謀一職。
感情生活亦無甚進展。
約會過多次,老是覺得看不見史麥脫的男孩,要不太吃苦,面青唇白,除了功課什麼都不顧,衣冠不整,茶飯不思,一付頹喪。
要不時髦得如男明星,成日價玩玩玩玩玩,一點靈魂都沒有,難與他們交手,一個個自以為是第一風流劍客,根本沒有誠意。
轉眼間廿一歲。
祖母常說:難得二十,快得三十。
這是第四次見面,柯玉本來一定到,但患肝炎。歐陽慧中賣不到飛機票,索性往歐洲去了。黃綿綿失戀,無心情。李雪馨剛找到男朋友,不方便拖他來,情願跟他走。
還沒嫁雞已經隨雞,多冤枉。而凌多家中有事,走不開……
買少見少。
但美玲卻沒有失約。
我感歎他說:「本來以為到五十歲尚能歡聚一堂,現在看來,竟無此可能,」美玲微笑,不甚強求緣份,她取出孩子照片,是個男孩,脫光光,在笑,小手臂圓鼓鼓,如一節節雪白粉嫩的藕,眉目間與美玲甚為相似,我們看得愛不釋手。
沒想到最平凡的事在我們這群人當中競變得最突出最矜貴。
學士碩士博士太多了。
念文學的還好,幾個念理科的都嚷著沒有博士銜不能見人。同志仍須努力。
這麼大的人,每個月要父母負擔巨量款項(許多人一個月薪水還不夠我的開銷大),太說不過去。
八一年聚會我缺席。
我沒有回來,滿歐洲的找工作,失敗,不快,無面目見江東父老。
事後覺得自己孩子氣,但時間已經過去,後悔已經來不及。只得在八二年準時趕到。
美玲第一個關心我,問我找到工作沒有。我點點頭,在小小的東南亞一間美術館做助理館長,薪水剛夠買條裙子,不過總算是正當職業。
其他同學也歎息頻頻,原本以為書中有黃金屋,豈不知連寒窗七載的醫科畢業生初做見習也不過幾千塊月薪。
美玲說了許多勉勵的話。
我看她身型,「怎麼,第二名?」
「她?」同學們笑,「去年生了雙生兒,這是第四名。」
我幾乎沒昏過去。四個!
美玲想生個女兒,一索得女,她就不再生養。
我傻傻的看著紅光滿面的她,人的命運不可思議,自一從嫁過去後,夫家的廠家生意一口好過一日,美玲被認為有福氣,故此長輩待她恩寵有加,她確是可愛,沒有侵犯性,不像我們這幾個,眉頭一皺,手一叉腰,頭一件事便是耍個性,美玲這個人可塑性強,難怪夫家疼她。
她又長得美,並不現代,眉絲細眼,鵝蛋臉,看上去舒服,老人家喜歡媳婦長得好,有面子。
換句話說,她完全走對了路,你可以說她老派,不夠現代、落後、沒有見識,諸如此類,但這於她的幸福無損。
她說:「不一定要一年一度才見面,有空通個電話,大家吃頓飯,你們別忙事業忙得連社交都沒有。」
語氣似老人家,居然怕我們做老姑婆,已開始替我們擔心。季季嚇得臉色發青,我則聲音不自然,莫菁心別轉頭去,謝琳馬上意圖改變這個敏感話題。
這美玲,也太老實了,心要想什麼嘴巴就說了出來,也不怕人多心。
八二年一過,臉上就有點閱歷,還是一事無成呢,連父母都開始著急,又不好意思太露痕跡,我總是笑笑算數,老一輩人一直要看牢下一代結婚才眼閉,從前結婚是終止符,現在?結婚後煩惱才剛開始。他們不曉得時勢不一樣了。
劉美梅閃電結婚。帖子寄上門來才知道,這些年來她只與我們聚過三兩次。對象是豪門。
八三年年頭才穿白紗持花束來全套,社交版與啟事全登過該項消息,鬧得挺大,年中七月同我們見面,她燃起香煙不言語,異常鬱鬱寡歡。
美玲不明所以然,這個活在快活海中的小女人推美梅一下,笑道:
「新婚燕爾,怎麼呆呆的?」
誰知美梅摔了煙蒂,說道:「早分居了。」
我們的心猶如要自喉頭跳出來了,怎麼可能如此戲劇人生,正替她高興。
「分居三個月,更看清楚他的為人,這種人,早離早脫苦海。」
我們面面相覷,待再問時,她又不肯回答,輕描淡寫般帶過,只顧著噴煙圈,醺得我們頭暈腦漲,無奈圈圈不成形,不知象徽什麼寓意,但見她賭氣著嘴,做成o型,介完口氣又吹一口,姿態撩人。
美梅在我們之中是最美的一個,亦不安份,嫁到豪門,本是最佳出路,誰知好境不長。
沒到一會兒,有個公子哥兒模樣的年輕人走過來,同她搭訕,她即時當著我們的臉,飛過去一個媚眼,熟絡地攀談起來,不到一會兒,兩人親親密密結伴離去,莉倫便忍不住說聲:「這般作賤自己,為何來。」
由由不語,過很久說:「也許她悶。」
「來來去去同是一類男人。」我說。「換湯不換藥。」
美玲是良家婦女,嚇得不予置評。
我們長大了,開始愛。開始恨。開始怨。開始苦。開始煩。開始厭。
每個女同學的一生都似一個長篇小說,現在該出來的主角都出得七七八八,情節也進入高潮,都有可觀之處,只有我,靜靜地,交白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