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亦舒
清月一直說,所有的癡戀都一樣,當事人覺得偉大,旁觀者只認為傻氣。
值得嗎?問了一千次一萬次,把時間精力用在單戀上,當然不值得,理智不是沒有,只是一顆心不受理智支配。
開頭是怨:如果不愛我,就不該誤導我,何必偶而給我甜頭。後來就覺得,幸虧誤導我,令我得到無限回憶。
心中一直矛盾。
今年算來,大家都有廿多歲年紀,都該定下性子來,努力前面。
可惜我與小玉分手之後,再也沒有獲得見面的機會。
是否渴望見她?並不,往事如煙,像是看過一場電影,聽過的一支歌,逛過的名勝,過去便是過去,無憑無據。
我同清月說:「其實人家不愛我,早該遠遠避開,年輕人好強,不認輸。」
對於這段感情,我看法錯綜複雜,視心情而定,於將之劃為不值,一下又覺浪漫,忙的時候忘得七七八八,閒的時候又研究一番。
對清月不公平。
「清月,」我說:「要是你對過去的男朋友有這許多懷念,我一定不放過你,」清月只是笑著看她這個自私的男朋友。
誰愛上誰便是誰倒霉。
沒想到小玉回來了。去了四年,嫁了人,創了事業回來了。更沒想到她一回來便到處找我。
她,找我?
我不相信雙耳。
她怎麼會找我?應該由我找她才是,多年來的屈辱變為習慣,她仍然高高在上,我照例低低在下。
舊同學小陳告訴我:「她回來一個多星期,就找你這些日子。」
「小陳,你有沒有把我的電話號碼給她?」
「當然有,日內她就會同你聯絡上。」
小李說:「想給你一個忠告。」
「請說,」「清月比她更適合做你的伴侶。」
我馬上笑,「把我看作什麼樣的人?況且我一早聽說小玉已經結婚,」「這年頭一紙婚書能阻擋什麼?大家還不是憑良心做人。」小陳停一停,「這次回來,小玉並沒有偕那個洋丈夫一起。」
呵。
「這幾年陳家在紐約不是很吃得開,他們年輕那代做事不齊心。」
我說:「就算紐約虧本,倫敦也撈回來,他們是真有錢。」
「有無想過,小玉幹麼找你?」
「對,為什麼?」
「她揚言要物色人才過紐約做事,閣下你在這四年內成績斐然,起碼有兩家虧本公司經你指點,起死回生,她聽到消息,禮賢下士來了。」
「別誇張,我不過略盡綿力。」
「好了好了,別虛偽了,去喝一杯再說。」
自那日起,我便等小玉來電話。
心情倒是很平靜,這是裝不出來的。
清月自然也得到消息,說她不介懷是假的,但我不想解釋,免得越描越黑。
這是信心問題,相處這麼久,她該知道我為人,不然太沒意思。小玉打電話來的時候她在我家。我們吃完飯在喝清茶。大概是晚上七點多,小玉的聲音有點倦,但我還是一下把她認出來。
我訕笑自己:當年可是刻骨銘心的呢,怎麼忘得了。
「是小玉嗎?」
「是,找你好幾天,」「有何貴幹了?」
「工作上頭的事。」她問:「出來談談好嗎?」
「自然,什麼時候?」
「晚上我不行。」
「不一定晚上,你說好了,」「明天下午三時正,去聽濤軒喝咖啡如何?」
「好,」我忽然冒出一句話,「你是準時的吧?」
她在那頭一呆,「你不知道我?當然準時。」
「明天見。」
才掛上電話,清月就笑出來。
我問:「笑什麼?」
「怎麼可以問人家准不準時,那麼久的交情,就算等等也不妨。」
我很認真的說:「我最恨人遲到。」
「小玉一定很意外,你對她一向千依百順。」
我沉默一會兒說:「那是從前。」
我並沒有心跳口渴緊張失眠,就像是約一個普通朋友似。我很悵惘,到底長大了,我為卿狂的日子,一去不返。不知清月怎麼想,在旁人眼中,我是去見舊情人,但我仍然沒有解釋。
對小玉準時這回事覺得是天方夜談,故此還是遲十分鐘,遲十分再等十分鐘,恐怕差不多。
以往要是她約我,恐怕清早就起身,眼巴巴的看時針跳動,一顆心也碰膨碰膨,現在?平淡過平淡,當它是談生意。怎麼攪的,是不是心已成化石?怎麼都沒有感覺了?我有點驚惶,難道它已經死亡?
我走進聽濤軒的購物廊,一眼看見櫥窗裡擺著一條女裝鱷魚皮帶,正是清月一直要的,剛想進店買下它,身後傳來聲音——
「時間到了,還看?」
我轉過去,是小玉,架一副太陽眼鏡,四年不見,她遠處看我背影,就把我認出來,這本事可真了不起。
她豐滿了,看上去比從前漂亮,卻少了那股為我傾心的清秀。
奇怪,我的心還是沒有自喉嚨跳出來。
找到位置坐下,我覺得她在暗暗打量我,怎麼,要在我臉上尋找蛛絲馬跡?我但然,我不會驕做,亦毋須自卑,我沒有發財,亦沒有聞名,更沒有功德,但這些年來,我一直盡力而為,相信是有一點成績,這一點點作為,並不是我炫耀,但卻使我心安理得。
我看著小玉微笑。
我長大了,已懂得掩飾自己的七情六慾,但此刻卻沒有偽裝。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今日見到,自然有點高興,但只止於此。
我先打開話題。「好嗎?」
「好,你呢?」
「過得去。」我說,聲音很空洞,很沒有誠意。
奇怪,滿以為再度見到小玉,會淚濺滿襟,渾身顫抖,那時與她分手,日夕抱看宋詩查閱,句句都是我的心聲,還有拜倫的什麼「如果再見到汝在多年之後,我如何賀你,以沉默的眼淚」……
但今日真見到,情況再普通沒有,大家各叫一杯咖啡,開始讓公事,我們沒有對面坐,我選了個斜角,對她比較禮貌。
她開始細說她公司的現狀,一聽便知是積病,但不是沒有得救的,要化一點功夫,我身體在聽,傾著耳朵,身子微微向前,像對所有老闆一樣,表示有誠意有興趣,但心裡卻在想,原來一切都會得過去的。
原來一切都會得過去的。
漸漸小玉的聲音淡出,我看到她手上戴著成套的卡地亞金錶及手鐲,身上穿著時髦的套裝,她還是她,但她已不是她。
她已不是我愛過的女孩,我愛的那個人,我仍愛她,但她已被時間阻隔,留在四年之前,咫尺天涯。
我擦擦鼻子,想再看清楚小玉,忽然覺得有點悶,竟然暗暗打個呵欠。
我聽得我自己說:「可以做得到。」
「我們打算聘你到紐約兩年,你說如何?」
「沒問題。」
她鬆一口氣,「好極了。」像是相當滿意,「細節可以解決?」
「當然,你不用理那些,那些我自己處理。」
她有點感激,「這次拜託你。」
我問……「誰想起要找我?」
她指指她的鼻子。
喝完咖啡,剛想告辭,她有朋友過來搭訕,我乘機站起來,先走。
我並沒有一步一跳的回家,相反地我跑到剛才的店裡去,買下那條鱷魚皮帶。
我直接到清月的寫字間去找她,把禮物給她,同時把小玉提出的建議同她商量。
清月問:「有沒有提到酬勞?」
「還沒有,她已經說出她要說的,下一次輪到我開列條件。」
「你有什麼要求?」
我坐下來,「此刻我年薪廿四萬,另有四萬獎金,既然來挖我的角,並且路途遙遙把我弄到罪惡之都去,又叫我兩年見不到女朋友,起碼五十萬才有得商量。」
清月低下頭,「錢,對他們陳家來說,真不是問題。」
「那下次我就說五十萬。」
「年底我們還結婚嗎?」
「當然,在紐約也可以結婚。」
清月有點猶疑,但沒說什麼。
「怎麼,不放心?」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她笑,「我這個人最隨緣,決不婆媽,反而你,你決定同我結婚?」
我攤開手,「一年前已決定。」
「對小玉沒有留戀?」她不是試探,而是勸我想清楚。
「我希望我有,但真的沒有,你說要不要命,四年前有誰告訴我,我會把陳小玉當普通人,我真會把他一腳踢出去,可是現在你看。」
原來這種激清也會過去。
我不勝唏噓,還有什麼是永遠的呢,我竟與小玉坐下談公事,而且頭頭是道,一句廢話都沒有,不覺興奮,且沒有溫情。
「除出公事,有沒有提到其他?」
「沒有。」
「她同丈夫已經分居。」
「是嗎?」
再說下去,活脫脫假撇清,不說也罷,立刻改變話題。我與清月出去吃了頓豐富的日本菜,席中再沒有提到小玉。
小玉第二次約見我,與她公司人事部經理一起出來,我提出要求,老實說,這個價錢不算過份。
沒想到他帶來的經理頓時沉默下來,露出為難之狀。
我不禁好奇,問他:「你心目中想付我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