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安琪兒寫照

第7頁 文 / 亦舒

    他帶了許多多水果上船,腰子西瓜中灌了酒,一聞就覺得要醉。

    成日我們耽在五十公尺的艇上,傍晚到附近鄉鎮探訪。

    深色皮膚使我們看上去似遊客,誰又不是時光隧道中的遊子?逗留一會兒便墮向黑暗,是以更要偷得浮生數日閒,好好的瘋一下。

    貝殼割了足也不理,不但身體染上薔激色,頭髮也透出棕意,從來沒有這樣享受過大自然,用光食水,我們索性跳進海中沐浴。

    不過時間總是要過的,一天只有廿四小時,無論多哀傷或多快樂,一天也只有廿四小時。

    打道回府時,他很沉默。

    這三天也很難向妻子解釋吧,婚姻是對另一個人負責,噫,多麼麻煩。

    我仍是自由的,只需對自己交待。

    在碼頭上我們道別,他有三天沒刮鬍子,非常野性,我朝他飛吻再見,狀若瀟灑,黯然銷魂。

    坐他司機開的車子回家,又從頭做文明人。

    不是沒有遺憾的,坐在地板中央很久,十分難過,已習慣有他在身邊,渴望他再安排類似的約會,雖然心中十分瞭解已無此可能。

    心已受傷。

    浸以溫柔的泡泡浴也無補於事。

    到理髮店去修理被海水陽光蛀蝕的頭髮,收拾舊山河。

    突然覺得寂寞,並且不想見一般性朋友,看書看不完,看戲不耐煩,音樂也不好聽,什麼都不起勁。

    有時看著電話,想打給他。

    當然沒有,一打就完了,把一切苦苦經營的氣氛宣判死刑,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必須記得,這不過是一個假期。

    電話一直沒有再響,很受傷害,很無奈。

    秋天快要來了,要去選下一季的上班衣裳,要辦的正經事在排隊呢。

    我們曾有過好時光,想起來,混身酥軟。

    沒有必要再去打聽雷傳湛其人,任由他消失,總要消失,午夜夢迴,略為清醒的時刻,總是想起他,相信他也會想起我。

    呵是,他一定會。

    生命中不多這樣的約會。

    安琪兒寫照

    喜歡安琪,有許多許多因素。

    最主要的一點,是我自己出來做事那一年,也只得十七歲,額角的汗毛還沒有褪淨,便赤手空拳打天下,一直至今已看到她,有太多的認同感。

    當其時的長輩,並不懂得照拂晚輩的美德,他自己的子女是寶,人家的孩子是草,落在他們手中,不但不見諒,不給機會,且語多諷刺:「呦,你快賺到一千元一個月了,不得了」,更排擠得不遺餘地:「只得個講字,不能成為作者」,「她名譽不好,不要讓你家孩子同她來往」等等,說這些話的人如今大部份也都活著,有些已很潦倒,有些尚有口飯吃,此刻見到他們,直行直過,我是非常記仇的人。

    多謝他們,白做了十年小妖女,如今步入中年,才洗脫種種毋須有罪名。

    今日看到安琪又遭到同樣待遇,不平之餘,益發鍾愛她。

    那些年紀足夠是她老媽,或許是外婆的女士們,批評起她來,不遺餘力。

    女人器量小,或許她小時候似根雪裡紅,或許她認為鋒頭勁便不算好女人,所以還能夠包涵她們。

    一日老何,一個專欄作家,忽然在晚飯時說:「安琪的眼睛小!」

    因他是男人,我就生氣了,馬上拍案而起,說:「你老母的眼睛小,你老婆的眼睛小,你的眼睛小,人家的眼睛才不小。」

    這話一出口,自己都吃驚,怎麼攪的,許多年不這樣激動了,且老何是多年朋友,不禁笑出來。

    當時出席的小楊說:「夫人,你有沒有受刺激,別這樣好不好,誰叫安琪是公眾人物,」唉,差點忘記告訴你,安琪是當今最紅的模特兒,而是婦女雜誌的老總,因工作上關係,同安琪相當熟。

    我馬上說:「年輕人出來做事,咱們這些老鬼應予鼓勵。」

    老何還說:「我是有一句說一句。」

    「對,」我答:「丈八的燈台,照得到別人,照不到自己。」

    何家的小姐十五歲,重一百四十磅,在他眼中,不知多可愛。

    怕吵下去,會得反面,我且維持緘默。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談何容易。

    安琪的美貌並無使我震驚。

    做我這一行,見得至多的是美女,漂亮的女孩還少得了?要多少有多少,各有各的姿勢:演戲的,做電視的,唱歌的,舞蹈圈,甚至學生空中侍應生,白領,各行各業都有。

    安琪即使較為突出,也不算空前絕後。

    難得見,她身後沒有星媽,亦無師傅,更沒有成熟的朋友完全自己-個人打真軍,憑第六感覺下決定做事,並無一個可商量的人給她任何忠告指導。

    實在是很寂寞的,尤其是成了名,不知多少人想在她身上撈點便宜,但成名始終比不成名好,如果至今還沒爬起來,早被人踩為腳底泥。

    這可怕的社會,想深一點,一點意思部沒有,不過活著的人總得作打算要活得更好。

    十年後安琪也許會嚇出一身冷汗:「當年我是怎麼熬過來的,」但此刻的她,初生之犢不畏虎。她成績斐然,很多少女,包括當年的我,都沒有這樣的機緣、運氣,最主要的是,智慧以及才幹,嗜,還有美貌。

    有人不喜歡她,可是也有許多人喜歡她。

    安琪語錄:「十個人當中,有五個人喜歡我,於願已足。」

    都不像是十六歲的人說的話,這鬼靈精。自然,分了一半天下;餘下五個人,管他們喜歡甲乙丙丁,已不成氣候。

    她腦筋動得好快,許多時候,都叫人捏著一把汗,但見她橫衝直撞時時險過剃頭,卻又得化險為夷,不由你不佩服她。

    十七歲出來做事,真是的。

    初春,約她拍夏裝,來之前,說明不拍泳裝。

    小楊很氣,「別家都拍得不要拍了,都是一層膜貼在身上那種款式,現在又拿我們作法。」

    我遲疑一陣,「不拍就隨她去。」

    「都是你這種人把她寵壞的。」小楊咕噥。

    我說:「值得呀,一個女孩子有多少青春?頂多自十六至廿二那麼六年光景,一年只得三百六十五天,拍這輯照片就花∼天,她也就少一天青春,遷就她也是值得的。」

    小楊即時服貼了。

    他過一會兒問:「像安琪這樣的女孩子,青春期過後,還會有生命嗎?」

    不知道,五十五十機會。

    有些女人會成長成熟,有些女人不,失於失去一切。

    小楊嘀咕:「她那麼聰明……」安琪說她一賺夠錢就要走出圈子。

    做人,她說,不能沒有一點錢防身。現實的社會才不跟任何人來溫情這一套,男女都一樣身邊有些節蓄好辦事,正正當當的賺取酬勞,不亂花之,儲蓄之,真是美德。我小時候就不懂,任由機會一個個走過,溜掉,無限惋惜,要到廿七歲過後才發奮圖強,輸一大截。

    她會成長的,屆時不再靠美色,或許弄些小生意做。

    寫作的路也如此:小時候作愛情小說,之後寫生活小說。現在編夫人雜誌,漸漸退至幕後,不再拋頭露面。

    安琪從來不透露關於她父母的事,只知道他們不住本市,一向沒露面。

    這裡的一切,她自己作主,她只有她自己。

    其實人人都只知道他自己,人人都這麼寂寞,到難關時,誰都幫不了誰,從小訓練自己死了這條求人的心,未嘗不是好事。

    安琪來了。

    「見她便令我想起七十年代滾石的米積加唱的『安琪』,同樣是叫人思念的一個女孩子,值得歌頌。」

    她活潑地放下大袋袋,坐在椅子上候令,一頭黑髮真如瀑布般光亮具生命力。

    身上穿著簡單樸素的寬身衣裙,白襪子。白跑鞋。由頂至踵至多花一百數十元,但好看過許多中年婦女穿六萬元一件的晚裝。

    沒話好說,青春與美麗無可分割,在安琪身上看得一清二楚。

    她同小楊說有人請她拍電影。

    「好,」小楊說:「你要發財了。」

    她要價很高,訂明在影片中不暴露、不接吻、不擁抱。不剪長髮……

    燈光師笑問:「呼不呼吸?」

    我即時丟過去一個眼色,叫他住口,小女孩有時不欣賞幽默感,使起小性子來大家尷尬。

    電影界有天下最麻煩的人,自問沒有三分能耐,不要去淌那個渾水為妙,訂明,訂明有什麼用,一吵起來弱方名譽受損,所以還不是暗吞。

    嘴裡一個版本,做起來又另外一個。他們也有苦衷,投資實在太大,風險強勁,本刊扯平已經不算差,令人不得不全力以赴,每個崗位都不是人做的,去到最盡,跡近拚命。

    表面上那麼風流瀟灑的一個行業,背後血淚斑斑,現在小小的安琪也要投身進去。

    美容師在幫她刷著頭髮,梳松一點。

    當然,有機會誰肯不去,做模特兒至多一小時數百元酬勞,真正的錢,要在電影圈裡賺。

    「會演戲嗎,你。」

    「可以學。」

    「講天才的哩。」

    「我的工作態度好。」她呶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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