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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文 / 亦舒

    畢業出來,呂以匡的事業像風送騰王閣那樣,呼一聲就飛上青雲。

    那時,呂父又不願退休了,做得不知多高興,時時與老同事談起長子如何得力出息,召來許多艷羨的目光。

    時機成熟,以匡與好友自組公司,到了今日,已打出局面。

    困苦已成過去。

    路過張家,他還認得那幢半獨立小洋房。

    以匡驚訝,原來那麼小那麼舊,飛機又時在屋頂飛過,震耳欲聾。

    在記憶中,張家的圍牆又高又窄,高不可攀,穿校服的呂以匡每次走近,胃液便驚惶地竄動。

    一比較,朱家要威煌得多了,背山面海、綠草如茵、私家泳池,可是朱伯母卻一點也沒有白鴿眼。

    一開頭就客氣得不得了,把以匡當上賓,朱先生更介紹生意給以匡。

    人夾人緣。

    以匡卻沒想到,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在今日,即使是勢力的張太太,見到如此精光燦爛的一個人,也會換上另一副嘴臉吧。

    明中與以匡發展順利。

    朱太太翻時裝雜誌,看到婚紗,已經留神,「明中,這件好看。」

    明中笑著回媽媽,「我自有主張。」

    不忙結婚,多享受一陣被追求的幸福感不遲。

    朱明中不知男友時常做一個噩夢。

    在夢中,他去探訪女友,伯母出來,忽然之間,嘴臉變了,朱太太變成張太太,雙臂抱胸前,嘴角輕蔑,對以匡說:「呂同學,命中有時終需有,命中無時莫強求,是不是?」

    真可怕。

    驚醒後,以匡總是份外用功工作,原來這些年來,鞭策他,使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是這位伯母。

    不知是討厭她還是感激她好。

    成功是最佳報復,生活得好更加是。

    可是以匡卻無意拖著朱明中招搖過市,做得更好是為自己,不是為那些曾經一度看死他的人。

    「何必去理會那些虛榮膚淺目光欠準的人想些什麼。」朱明中一直那樣說。

    在許多事上,明中比他瀟灑豁達。

    那麼長的一段日子裡,以匡一直沒有再見過張家的人。

    第二天,老同學鄧植唐撥電話過來:「以匡,去不去舊生會?」

    「去呀。」

    「捐了款沒有?」

    「稍盡綿力。」

    「屆時可以見到許多老朋友。」

    「可不是。」

    「我最不願見到宋立成。」

    以匡笑,「你同他有什麼過節?」

    「他最會拍教授馬屁。」

    「罷呦,阿唐,各施各法。」

    「以匡,說真的,大家都喜歡你,你最正直。」

    「什麼時候我的真面目揭露出來,才嚇壞你們。」

    「說真的,華大也該搞好舊生會了。」

    以匡也感慨,「不知不覺,畢業已經那麼久。」

    「三十多年前畢業的師兄,此刻都禿了頭吧。」

    「屆時便可知你我再過廿年是怎麼模樣。」

    兩人哈哈大笑。

    以匡不知道朱明中比他更注重這次聚會。

    她特地去找新舞衣。

    「不要太隆重華麗嬌俏,免得人以為我刻意去搶鏡頭別瞄頭,像是前世未出過鋒頭,要一件精緻大方考究低調的晚服。」

    有,大都會什麼都有,只要付得起代價。

    明中挑了件皺紗純黑細吊帶的半低胸裙,配搭主綢晚裝同樣長的大衣。

    沒有皺邊蝴蝶結亮片或任何裝飾,端的十分素淨。

    明中問母親借一副鑽石珍珠耳環。

    朱太太訝異,「何事如此隆重?」

    明中笑而不語。

    「是見哪個重要人物?」

    明中終於托出:「也許會見到以匡從前的女朋友。」

    「啐,她與你有什麼相干?」

    「打扮得整齊點,是以匡的面子。」

    「這倒是真的。」

    「當年,她家看不起以匡。」

    朱太太不置信,「亮眼瞎子。」

    「可不是,」明中微笑,「所以更要襯托起以匡。」

    朱太太笑了,「可要項鏈手鐲戒子?」

    明中搖頭,「只要一副耳環。」

    朱太太端詳女兒,「已經足夠,說真的,怎麼會有人看不起以匡這樣的乘龍快婿?」

    朱明中的生意充滿憐惜,「也許,他是只醜小鴨,要到今日才變成天鵝。」

    她借了大哥的平治跑車去接以匡。

    那輛跑車仿它五十年代鷗翼同伴的色系:鮮紅真皮座位,銀灰色車身。

    以匡看見了,訝異地問:「怎麼一回事?」

    「好叫人刮目相看。」

    以匡先是一怔,然後笑得彎下腰來。

    明中微慍,「笑我?」

    「可愛的明中,一輛跑車能令人肅然起敬?」

    朱明中也笑吟吟,「你會奇怪,本市有多少如此膚淺的人。」

    「你會因此覺得滿足?」

    朱明中哈哈笑,「我只不過想滿足那些人的目光,從中獲得樂趣。」

    呂以匡既好氣又好笑。

    他並不注重這些,可是也不反對明中那樣起勁。

    那一日他與業主糾纏到傍晚六點,十分勞累,幾乎不想到任何晚會去。

    明中在會議室等他。

    他一出來看到她明艷照人,精神又來了,刮一個鬍鬢,洗把臉,換上黑色禮服。

    明中幫他結領花,「你看,現在都是女子等男伴妝身。」

    「我是巴不得回家看報紙睡覺。」

    「他們都說呂以匡那樣怕應酬都接得到生意,真是奇跡。」

    以匡笑了。

    明中凝視他,「我愛你,以匡。」

    「我也是,明中。」

    「你也是什麼?你也是天稱座,抑或,你也是在等一句我愛你?」

    以匡終於說:「我也愛你。」

    說出口如釋重負,並不如想像中肉麻。

    滿以為明中或許會淚盈於睫,但是她沒有,反之,她得意洋洋地說:「你不說,我也早就知道。」

    以匡氣結。

    由明中風馳電掣地把車子開到目的地。

    小師妹羅家泳在宴會廳門口等著招呼客人。

    呂以匡走進會場,發覺會方把舊生捐出拍賣的物品都放在一張長桌之上,各附一張表格,以真實標價四分之一作為底價,公開競投。

    投標者需寫上願意付出的價格及電話號碼。

    以匡一眼便看到張嘉宜捐出來的水晶盆。

    他不作聲。

    他原本以為自己會馬上將之以高價買下,可是沒有,現場氣氛熱鬧,競投桌上精品如雲,以匡反而看上一副古董款式珍珠鑲玫瑰鑽的耳環,他填上合理價格。

    然後,他被老同學饒永進及俞宗岱看到了,拉住講個不休。

    那感覺是不一樣的,什麼都可以講,什麼都值得笑,像是回復到穿校服的季節去,除卻面具,放下你虞我詐。

    正在樂,饒永進忽然說:「喂阿呂,你是唯一的單身漢,什麼時候拉埋天窗?」

    以匡說:「快了。」

    俞宗岱卻說:「我們以為你一直愛張嘉宜。」

    以匡一愣,沒想到他們都知道此事。

    饒永進說:「張嘉宜自法國回來了,就在那邊。」

    俞宗岱說:「來,阿呂,我們過去同她打個招呼。」

    以匡說好。

    他們穿梭經過擁擠的人群,以匡還沒到她身邊就已經看到她。

    她還是那麼漂亮。

    身型苗條,臉容秀麗,表情溫婉,正與女同學聊天呢,慢著,她也看到呂以匡了,朝他招呼。

    以匡心平氣和地走過去,「好嗎,嘉宜,許久不見。」

    張嘉宜回答:「我很好,謝謝你。」

    這時四周圍的人都識趣地走開。

    以匡順口問:「伯母好嗎?」

    張嘉宜黯然,「她於三年前去世。」

    「呵,我一直不知道。」

    「她身體一向不好。」

    以匡連忙改變話題,「今天真熱鬧。」

    「舊生會終於辦起來了。」

    以匡對自己訝異,怎麼說話不痛不癢,對張嘉宜似一個陌生人。

    這時有人把手穿進他的臂彎,呵,朱明中過來了,呂以匡握住她的手。

    再抬起頭,張嘉宜已經被另外一些人包圍,在說華裔畫家在巴黎開畫展的艱辛。

    以匡與明中入席。

    明中輕輕說:「仍然很漂亮。」

    以匡很覺安慰,「是。」

    「沒有變得庸俗臃腫。」明中似說出以匡心聲。

    「是。」

    「幸虧如此,否則就太令人失望了。」

    以匡笑而不答。

    「在我眼中,她卻有點過時。」

    以匡還是笑。

    「那種古玉手鐲,與任何現代服飾不配,只宜穿袍褂時戴,你說是不是。」

    以匡詫異,「是嗎,我沒看見。」

    那天晚上,他終於投到了那副耳環。

    可是臨走之前,以匡發覺張嘉宜那只水晶盆仍然乏人問津。

    「還沒開始跳舞呢。」明中抗議。

    「明天一早還要開會。」

    「我一直都聽你擺佈。」

    羅家泳在門口送客。

    以匡對師妹說:「辛苦你了。」

    羅家泳看看他身邊,笑問:「女朋友呢?」

    「去拿外套。」

    羅家泳乘機問:「有沒有見到張嘉宜?」

    以匡點點頭。

    「仍然很漂亮。」

    「是。」

    「不過有點過時。」

    「啊?」

    「她的頭髮梳得太緊,你沒有看出來?」

    以匡只是笑。

    「我覺得還是朱小姐與你相配。」

    以匡這次坦白了:「我也認為如此。」

    羅家泳這鬼靈精忽然說:「舊生會真好,可以讓人知道,舊夢讓它過去算了。」

    呂以匡終於答:「是。」

    一邊朱明中用興奮的聲音說:「我那對筆有人以六萬元投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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