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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文 / 亦舒

    他們在門口道別。

    一輛司機駕駛的車停在門口,小郭看著方雅子上車。

    他揚揚手。

    天下雨了。

    監護人

    朱雲生剛來得及見好友最後一面。

    謝柏容握住雲生的手,已經非常疲倦,她輕輕說:「答應我,把安琪送到溫哥華她父親處。」

    雲生忙不迭點頭。

    謝柏容笑了一笑,臉容忽然之間變得很年輕很年輕,她久病枯槁的皮膚出乎意料地轉為皎潔,然後,她靜止不動了。

    雲生淚如泉湧,緊握好友之手,直到看護來勸她離去。

    謝柏容是雲生中學與小學同學,算起來,還比雲生小幾個月,她倆一直情同手足。

    謝柏容女兒謝安琪正呆呆坐在長廊木凳上。

    雲生抹乾眼淚走到那十六歲的少女面前。

    安琪抬起頭。

    「她去得相當安逸。」

    安琪不語。

    雲生說:「她希望你到溫哥華跟你父親。」

    安琪用倔強的目光看著雲生,「我不去。」

    「這是你母親的遺囑。」

    「她從來不知自己做些什麼,我根本不認識父親,他已再婚,另外有孩子,早已放棄我,這回子叫我巴巴去跟他作甚?」

    「我會跟他聯絡。」

    安琪似不甚悲傷,她站起來要走。

    「你往何處?」

    雲生忽然覺得從這一刻起,安琪已是她的責任。

    「我到同學家借宿。」

    「你還是回外婆家吧。」

    安琪苦笑,「外婆從來都不喜歡我,她認為我是母親的負累,若不是我的緣故,母親早已改嫁,他們都討厭我,現在母親已不在人世,我不必再回外婆處。」

    雲生不欲與這少年分辨,「那麼,你跟我回家。」

    「你的家?」安琪蠻有興趣。

    「是,我的家,半山,兩千多平方尺,背山面海,你會有獨立睡房與浴室,如何?」

    「我可自由出入?」

    「依你。」

    「那倒不錯。」

    「來吧。」

    車子駛到半途,雲生又涔然淚下。

    謝柏容的一生不但短暫且不得意,婚姻不愉快,事業也不理想,還來不及揚眉吐氣已經失去健康,堪稱鬱鬱而終。

    半晌,安琪忽然說:「與其久病,不如早日解脫的好。」

    雲生細想,亦覺有理,可是仍然止不住眼淚。

    「舅舅他們會替她辦身後事。」安琪看著窗外。

    那天深夜,雲生驚醒。

    她聽見鄰房有哭泣聲傳出。

    那是安琪,真可憐,才十六歲,餘生都見不到她的母親了。

    天地悠悠,以後每見到他人母女相擁細語,她都會心如刀割吧。

    雲生沒有過去安慰少女,讓她哭出來也是好的。

    第二天一早,雲生上班之前,輕輕推開客房門看一看,安琪正酣睡,雲生吩咐家務助理好好照顧她,出門去了。

    到了公司,把秘書請進,讀默一封短信,叫電傳到溫哥華。

    「梁聰民先生,謝柏容女士已於七月廿五日下午三時病逝,遺囑希望其女安琪跟父親生活,請覆信,以便安排有關事宜,朱雲生謹啟」。

    雲生隨即於謝家兄弟聯絡,多年朋友,她與他們也見過好幾次。

    他們很看重雲生,也很客氣。

    「安琪此刻在我家。」

    「這孩子不聽話,甚難管教,朱小姐,交給你了。」

    言下之意,乃不欲討還,跟誰都無所謂。

    雲生為她們母女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再談數句,便掛了電話,雲生兌了張五萬元銀行本票,派人送去謝家。

    那日她照例不知有多少事待辦,下班已是六點半,這才記得家中尚有客人,撥電話回家,傭人答:「她下午一時出去,迄今未返。」

    當然不是去上學,雲生歎口氣。

    電傳發出去已經超過八小時,那梁聰民卻尚未見覆,雲生是個辦事的人,不禁心中有氣,叫秘書把電話撥到溫哥華,「找到此人為止。」

    那梁聰民終於來聽電話了。

    雲生沉著氣,「梁先生,我心急等你的指示辦事。」

    梁聰民也很直接,「我需與我妻子商議。」

    「你預備幾時開口?」

    「今晚我才見得到她。」

    「別忘記安琪也是你的骨肉,因你的緣故來到這個世界。」

    那梁聰民歎口氣,「我明白。」

    雲生的氣下了一半,「你有什麼困難,不妨同我說。」

    「雲生,我們也算是老朋友了,實不相瞞,我的經濟情形並不豐裕,又有兩個十歲與八歲的孩子需要照顧,妻子亦有工作,安琪一來,必定增加負擔,還有,大學學費也是一筆開銷,我又聽說她功課與人品都不大好,正在頭痛。」

    雲生吁出一口氣,無可奈何。

    梁聰民說:「她到了我這邊,也不會開心。」

    雲生問:「那麼,她該去何處?」

    梁聰民無言。

    「母親已經去世,父親不願收留,請問她該往何處?」雲生的聲音越來越大。

    秘書聽到了,不放心,推門進來看。

    那邊梁聰民說:「我沒說不收留她。」

    「那麼,你盡快給我一個答覆。」

    「請你明日同樣時間再撥過來。」

    雲生這才會意他想節省長途電話費,不禁扼腕長歎,扔下電話。

    那夜,安琪到清晨才返。

    雲生在書房看電視喝啤酒,喚她:「進來陪姨說話。」

    安琪意外,「你不問我去了哪裡?」

    「有什麼好問,大不了是豬朋狗友家裡。」

    安琪放下心來,「你與外婆不同。」

    雲生啼笑皆非,「謝謝你,不敢當,她起碼比我大四十年。」

    安琪坐下來,歎口氣。

    「你告了幾天假?」

    「我打算輟學。」

    「是明智之舉嗎?」

    「我無心向學。」

    「可找到借口了。」

    安琪笑,覺得這阿姨有趣,光是諷刺,不予責罵,那表示,她視她為成人。

    雲生接著說:「你母親會傷心。」

    安琪看雲生一眼,「不,她已不在人世,她已解脫,她已無喜怒哀樂。」

    「你知道每個母親都希望子女成才。」

    安琪笑笑,「她一向知道我不是那塊材料。」

    「你倒好,心甘情願做庸才。」雲生伸個懶腰。

    安琪到底年紀輕,有點僵,「我父親怎麼說?」

    「明天才有答覆。」

    「我到了那邊,也不會投入,那或許是個溫暖的家,但不是我的家,我注定是個沒有家的人。」

    雲生說:「我會陪你去看過,如果不適合你,我不會勉強你留下。」

    安琪忽然轉過頭來,「雲生阿姨,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雲生答:「汝母是我好友。」

    「可是她已故世。」

    「她仍是我好友。」

    安琪似有頓悟,多日緊繃年輕的面孔漸漸鬆弛下來。

    世上只要有一個人關懷她,她就不至於放棄。

    「你到了那邊,要由第十一級讀起,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記住了。」

    第二天傍晚,雲生再一次撥電話給梁聰民。

    一開口便問:「答案如何?」

    那梁聰民也算爽快,「雲生,大家是熟人,明人眼前不打暗話,我妻子說不能接納安琪。」

    「你呢?」

    「我現在都聽她的,她為這個家付出不少,我不得不尊重她。」

    雲生忍聲吞氣,「那麼,假使安琪前來寄宿,週末與假期,你們可願意照顧她?」

    梁聰民馬上警惕,「誰付昂貴的學費?」

    「我。」

    「呵,」他鬆口氣,「那沒問題,假期來小住幾天,可以接受。」

    雲生嗤一聲笑出來,真不能相信梁氏在說的,是他的親生女兒。

    「雲生,你儘管恥笑我好了,我實在沒有能力。」

    「我會盡量替她辦入學手續,希望你至少會來接飛機。」

    「雲生,有錢好辦事。」

    雲生憤慨地掛斷電話。

    雲生送別好友,腫著雙眼,與秘書二人一起替安琪找寄宿中學。

    雲生平日英明神武,找學校卻是門外漢,花許多時間,找了大堆資料,還勞駕了加拿大駐港公署的友人,才得到結論。

    秘書大吃一驚,「學費還真不便宜,每月開銷等於我整月的薪水。」

    「可是供養孩子,總有出身一天,至多五六年便可大學畢業,你試過供奉老人沒有?二三十年那樣付出,永無休止,輪到最後,還需一大筆醫藥費。」

    秘書忽然抬起頭,「這麼說,人生最好一段光景,就是現在了。」

    「嗯,要好好享受,一定要叫自己快樂,千萬莫傷春悲秋,浪費精神。」

    雲生替安琪找到學校,在維多利亞,自溫哥華去,只有水路,沒有陸路,交通不便,好叫她專心向學,算是一片苦心。

    可是安琪失蹤了。

    她離家一夜不返。

    雲生焦急莫名,她已與該名性格倔強,臉容俏麗的少女產生了特殊感情。

    朱雲生是一名事業女性,在辦公室十分成功,私生活卻空虛莫名,這些日子裡,她不止一次想,安琪要是我的女兒就好了。

    雲生也想過要領養她。

    可是又覺得不是時候,稍後吧,稍後塵埃落定,再作進一步打算。

    屆時,感情基礎穩定了,易於說話。

    朱雲生這一生對公對私都是先付出,有無報酬,實屬其次,午夜夢迴,深覺自己愚魯,不懂佔便宜,走捷徑,白吃許多苦,感慨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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