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亦舒
影懿溫柔地問:「乃光,怎麼了。」
「要你照顧我下半生,拜託。」
「這是什麼話。」
乃光吸進一口新鮮空氣,決定應付新生活,對,余健文見過影懿了,得把他約出來吃頓飯……
淡出
盛雪逼不得已才走進小郭偵探事務所。
郭氏耐心地等她開口,看這位人客有什麼需要幫忙。
她一進來,他就知道她是誰,她的面孔雖不常曝光,可是到底是個名人,她代表她的行業,她是本市最負盛名的作家之一盛雪。
小郭愛看小說,所以一眼把她認出來。
果然,盛雪開口:「我的名字叫盛雪。」
小郭欠身說:「幸會幸會。」
「我是個寫作人。」
小郭連忙說:「我也是你的讀者,盛小姐。」
「呵,不敢當。」
小郭不想再客套下去,「盛小姐,你找我有什麼事?」
「郭先生,有人跟蹤我。」
小郭抬起頭來,警惕地問:「有無報警?」
「有。」
「警方怎麼說?」
「本市警務人員工作繁忙到極點,講得難聽點,除非我生命受到威脅,他們不會採取行動。」
「你認為你生命可受到威脅?」
「我不知道,但我有第六感,這人不會走開。」
「該人是男是女?」
「女扮男裝。」
「你觀察入微。」小郭訝異。
「她跟蹤我,有一段時候了。」
「是崇拜你的讀者嗎?」
「本都會成熟老練,怎麼會有這樣癡心的讀者。」
「你可有敵人?」
盛雪忽然笑了。
小郭頷首,「每個人都有敵人。」
「可不是,但是大多數敵人不外是在我們身後冷言冷語,或是用暗箭傷人,或是造謠生事,一個願意花如此時間精力的敵人,我想我尚未有資格擁有。」
盛雪人如其文,說話非常簡單有力。
「恕我問一句:你可有情敵?」
盛雪搖搖頭,忽然說:「我一輩子都沒談過戀愛,何來情敵?」
小郭聽了忍不住脫口而出,「可是你寫了那麼多本愛情小說……」
盛雪十分感慨,「郭先生,蝴蝶終其一生,穿插在嫣紅奼紫花叢之中,但是科學家說,蝴蝶是色盲。」
小郭怔住了。
與小說家談話,真有意思。
「我沒有情敵。」
「那麼,我派人保護你,同時,調查這個跟蹤你的人。」
盛雪又笑,「你的意思是,她亦會被跟蹤?」
小郭點點頭。
剃人頭者,人亦剃其頭。
盛雪站起來,「謝謝你,郭先生。」
她離開了偵探社,注意街角,今日無人跟蹤,到底是業餘者,大概有重要的事待辦,所以缺席。
因此她要找私家偵探,人家會當工作來做,盡忠職守。
回到郊外的家,盛雪在舒適雅致的客廳坐下,喝一杯茶,休息過後,到後園的花圃剪了幾枝鮮花,回到室內,用瓶子插好。
是,她在寫作行業經已名利雙收,她把才華奉獻給社會,社會豐富地報酬她。
搬到小洋房來已有三年光景,居住環境比從前優秀十倍,但是,盛雪卻有苦自己知。
像這般清淨的下午,原本大可坐在看得到海景的書房裡,舒舒服服,痛痛快快地寫其一兩萬字。
可是近三年來,她寫稿好比擠牙膏,管筒內空空如也,再擠,也擠不出什麼來。
每天搔破頭皮,才勉強趕出三兩千字,與其這樣敷衍塞責,盛雪想,倒不如趁早休息。
當然,有許多人寫得比她壞十倍繼續在寫,可是盛雪相信她永遠不會同這些人比。
在工作方面,絕對不宜比下有餘。
她一直想寫得更好,也一直以為會寫得更好,但是現在,事實告訴她,只要能維持水準,已經算是理想。
她曾多次同出版社經理談到淡出問題,人家但笑不語。
盛雪歎口氣,走出書房,抬起頭,發覺窗外人影一閃。
她一怔,這是一直在跟蹤她的人,抑或是來跟蹤跟蹤她的人?
太突兀了,寫成小說,讀者恐怕都不愛看。
這個人,跟蹤她約莫已有半年。
有時一星期出現好幾次,通常在下午,有時,深夜還不走。
半年來,此人對盛雪的行蹤,應該已有一定瞭解了吧。
盛雪的生活其實乏善足陳。
早上九時以前一定起床,梳洗完畢,坐下來寫三千字,然後約朋友吃午餐或下午茶,或是到圖書館逛逛,購物,辦瑣事,晚上另找節目。
她是獨身女,適婚年齡,因要求高,不要說是對象,連談得來的異性朋友也無,生活自然有點寂寞,但事業上的成就略為彌補不足,盛雪時常想,上帝是公平的,一個人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些。
她只得耐心等候。
盛雪的生活並不熱鬧,但也不冷清,時有朋友到這幢小洋房來探望她,她雇著一名秘書及一名鐘點家務助理,她們每天下午來一兩個小時,盛雪愛靜,不希望有人打擾。
她想來想去,不明白什麼人會來跟蹤她。
因無心寫稿,盛雪看起小說來。
看得困了,便睡個懶覺。
過了兩日,小郭偵探社有電話來,「一小時後到府上方便嗎?」
盛雪巴不得有消息好聽。
小郭先生準時而到。
他把一疊照片給盛雪看,「可認得她?」
放大的照片十分清晰,照片裡的女子約廿三四歲年紀,容貌清秀,可是嘴角苦澀,眉毛深鎖,看上去內心痛苦。
「這是誰?」盛雪愕然。
「她叫程真。」
「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我不認識她,她為何跟蹤我?」
「程真是一名小學教師。」
「啊。」
「她酷愛寫作。」
盛雪忽然說:「慢著,讓我想想。」
小郭微笑,「可是想起來了?」
「好像有點印象:小學教師、酷愛寫作……苦無門路投稿,寫信到出版社要求我閱讀她的故事……」
「就是她了。」
「我抽不出時間,把稿件轉交給編輯,她可是因此懷恨在心?」
「極有可能。」
「不會吧,」盛雪不語,「為這樣小事恨我?」
「且懷有攻擊性武器。」
盛雪張大了嘴,深深吃驚。
「她身邊一直帶著把二十公分長的鋒利切肉刀,盛小姐,我想你最好再與警方聯絡,我願作證人。」
盛雪聳然動容。
「同時,希望你小心門戶,還有,暫停到園子散步,我會繼續派人保護你。」
「我不相信事態有這麼嚴重。」
小郭看著她,「你是相信的,不然,你不會找我幫忙。」
盛雪無言,半晌她才說:「為什麼,為什麼威脅我?」
「你真與此人沒有過節?」
「絕對沒有。」
小郭指著照片,「你看她的表情多麼痛苦,你看她恨意多深。」
盛雪漸漸平靜下來,對小郭說:「有些人心中的確充滿了恨,擅長遷怒於人,恨得整個人燃燒起來,我自問與此人並無殺父之仇,亦無奪妻之恨。」
小郭歎口氣,「我們會繼續調查。」
他陪著盛雪到警局去了一趟。
警方知道盛雪是位名作家,不敢怠慢,可是也很坦誠表示,他們未有能力派人廿四小時保護她。
小郭無奈,與盛雪離開派出所。
他說:「只好雇私人保鏢了。」
盛雪喃喃道:「真荒謬,這人是誰,給我生活帶來這麼多煩惱?」
第二天,盛雪主動到出版社去做調查。
她問編輯:「對程真這個名字,有無印象?」
編輯部同事訝異地反問:「盛小姐,你認識此人?」
「此話怎說?」
「程真不住投稿到我們這裡來,每篇小說都附有萬言長信,她揚言,你是她的假想敵。」
盛雪忍不住斥責:「太幼稚了,我有什麼資格做人的假想敵,她應把目標設高些,努力寫得天下無敵豈不是更好。」
編輯說下去:「她用的題材十分偏鋒,憑經驗,我們認為至多會在短時期內討到一小撮讀者的歡心,但是長遠來說,怕無以為繼,故不欲作長線投資,她表示不滿,罵我們是庸俗的奸商。」
盛雪問:「你有沒有同她解釋,奸商只是中間人,主要看讀者買不買。」
編輯攤攤手,「多說無益,我們無暇權充心理輔導。」
「最近有無見過此人?」
「好一段日子沒有來了。」
「有她的電話地址嗎?」
「她是一名小學教師,獨身,與母親同住。」
編輯把資料給盛雪。
盛雪下午約了人,與朋友喝茶到黃昏,心情漸漸好起來,把不愉快之事忘了大半。
朋友問:「盛雪,有什麼大計?」
盛雪茶後吐真言,「累得抬不起頭來,想退出江湖,休息一段長時期。」
朋友詫異,「你賺夠了嗎?」
盛雪笑,「大都會遍地黃金,賺錢也不一定靠筆耕吧,你看那些太太團,炒炒房地產金子股票,一樣打扮光鮮。」
「盛小姐,同你是有高下之分的吧。」
「誰說不是,人高我低。」盛雪歎口氣。
朋友好心地說:「真的累,不如休息一段時間。」
「我確有此打算。」
茶會散後,盛雪獨自回家。
停好車子,掏出門匙,剛推開大門,忽見人影一閃,盛雪動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