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亦舒
呼一聲,跑車以最高速度駛走。
海穎把收音機開得十分響亮,試圖沖走心中的焦慮。
那邊,月明低下頭,走回屋內。
她不是笨人,當然發覺好友已與她格格不人,她知道他們嫌她鈍。
月明的臉掛下來。
孩子們與保母都在打盹,她輕輕坐下,覺得無聊。
早已經沒有自己了,一切為著四個小孩與一頭家。
她吁出一口氣,抬頭在鏡子裡看到自己,臉圓圓,雙下巴,產後掉不少頭髮,還沒完全長回來,面頰有棕斑。
最觸目驚心是腰身,足足比從前寬一倍,許多時要側身才能擠過人群。
可是為著有足夠精神帶孩子做家務,又不敢節食,怕不夠力氣,怕倒下來。
同學們都在追求理想,努力事業,她這一生卻已成定局。
每天丈夫回來,沐浴看報吃飯,也不嫌什麼,吃飽了同孩子們玩一會兒就累得打呵欠,好幾次抱著幼兒茫然入睡,叫都不醒。
其叫人惆悵。
月明翻閱雜誌,忽然看到一版名表專輯,海穎腕上的鑽表有專題介紹,零售價是十六萬五千。
月明張大了嘴,怪不得她說她可愛,十多萬不算什麼,可是不知斗不知價,卻真不值得原諒。
月明頹喪。
這時,孩子哭了,她又得張羅晚飯,一直忙下去,站得腿酸。
晚上,她同丈夫說:「我想多雇一個打雜工人。」
「一屋是人,你不怕煩?」
「我實在忙不過來。」她訴苦。
「家母一個照顧六名,還有空打麻將呢。」
「我──」
一轉身,發覺丈夫已經在扯鼻酣。
她走到門口,看著黑夜,呆半晌,輕輕說:「我希望從頭開始。」她我緊拳頭。
忽然聽見有人笑,「從頭問始?」
她一轉身,看到蘇海穎。
「咦,海穎,你怎麼在這裡?」
「來看你呀。」
海穎穿著鮮紅套裝,精神奕奕。
月明羞慚,「你看你,多漂亮。」
「一分耕紜,一分收穫,跟我來。」
「跟你走?」
「不是想從頭開始嗎?」
「我──」
「莫遲疑。」
「孩子們……」
海穎笑,「是,可愛的孩子們,真叫你不捨得,擠幹你的精力經濟,到時成年,一聲感激也沒有,說句再見,創新天地去了。」
「海穎,你我就很孝順。」
「是嗎,」海穎答:「我家有三兄弟,全是最孝順的女婿,喝母乳長大,卻拜別家祖宗,家母鬱鬱寡歡。」
「我對孩子們沒有要求。」
海穎顯得不耐煩,「喂,說要從頭開始的人也是你。」
「你能幫我?」
她重複:「跟我來。」
「去什麼地方?」
「你不信我?」
「去多久?我只能走開幾個鐘頭。」
海穎嗤一聲笑,「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海穎,讓我想一想。」
「還要想,時機一失,永遠沉淪。」
「海穎我──」
「有人來了。」海穎伸手推她。
月明一驚,睜開雙眼,原來是丈夫下班回來,推醒躺在沙發上的她。
「你怎麼了,不舒服就速找醫生,你看,孩子們痛哭你也不理,保母一個人忙得團團轉,晚飯在什麼地方?不如吃麵包算了。」
月明不出聲。
剛才夢中,海穎叫她走,她應當立到跟著走。
月明並不辯駁,立刻張羅家務。
保母試探地說:「太太,我有一個表姐妹,手腳勤快,可要叫她來幫忙?你也可以多點休息。」
月明說:「看樣子非要雇多一個人不可了。」
「先生可贊成?」
「我自己有點私蓄,不用理他。」
「那麼我叫她九點來,六點走,先生根本不會發覺。」
月明整晚不說話,呆呆地坐著不動。
彼此已經開始抱怨,覺得不值。
月明知道她坐姿像一座山,垮垮的,分不出腰、胸與腿,她最迫切是需要減去五十磅。
丈夫背著她,睡著了。
月明撥電話給海穎。
海穎那邊傳來一陣優美的音樂聲,「咦,找我?」
「我想解決體重問題。」
「我介紹醫生給你。」海穎把醫生扭話地址告訴她。
「海穎,剛在我夢見你。」
海穎意外,「你這麼早就睡?」
「我──」
房內傳出孩子哭聲。
海穎說:「去照顧孩子吧。」識趣地掛上電話。
月明急急走進嬰兒房,丈夫瞪著她:「你同誰講電話?孩子哭你沒聽見?」
月明忽然丟下句:「我也是人。」
「那些事業女性對你有壞影響,她們不要丈夫不要子女,沒有家庭目中無人,你別叫她們帶壞。」
月明轉過頭去息事寧人。
第二天一早,她去看醫生。
女醫生很細心,替她量血壓做檢查驗心跳,覺得她確實需要調整體重。
醫生給她兩包藥。
月明渴望地問:「多久會見效?」
醫生說:「那幾十磅多餘體重積聚了好幾年,起碼要六個月時間才能消除。」
回到家,新來的傭人已在廚房忙碌地做嬰兒菜,月明鬆口氣,可以抽空陪兩個大孩子講故事。
孩子吃剩的冰淇淋本來她一口吞掉,今日,她不願那樣隨和。
她檢查過孩子們看的錄映帶,今是動畫,她想一想,決定出去添置益智的生物或自然記錄片。
海穎打電話來。
「呵,不成問題,我同出版社熟,我叫人送來給你,還有,孩子們報名讀小學沒有?」
「我正在煩呢。」
「送國際學校吧,反正將來也到美加升學。」
「不過我們不是外國人。」
「孩子資質如何?」
「普通。」
海穎笑,「你是唯一不覺自己孩子是天才的媽媽,可愛。」
「我鄭重考慮你的意見。」
「將來,四個孩子一起喊媽媽,可真開心,」海穎感慨,「文件堆積如山,可不會叫人。」
「別挖苦家庭主婦了。」
「對,你說你夢見我?」
孩子在身邊一直叫媽媽。
「改天再談。」
月明抱著孩子午睡,」閉上眼,又見到海穎。
這時,她心裡有點明白,輕輕對那濃妝的女子說:「你不是海穎,你是誰?」
那女子容貌忽然變了,顯得更加秀麗。
「我變成你好友海穎那樣,免使你受驚。」
「你究竟是誰?」
「你不記得我了。」對方有點失望。
「你是夢魔?」
「不不,當然不是,月明,我是你的理想呀,你完全忘記我了。」
月明震驚,她看著這個代表她少年時一切美好理想的女子,鼻子漸漸發酸,落下淚來。
是,她也有過理想,轟烈愛情,成功事業,與愛人走遠天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如今,卻與一個小生意人在一起,鑽在廚房裡過日子。
她問:「你來打救我?」
理想答:「你想念我,我才出現。」
「你打算怎樣幫我?」
「跟我走。」
「不行,我有責任,孩子那麼小,我走不開。」
理想趨近她:「我會實現你的理想,看。」
月明低頭一看,發覺腰身已經縮小,像少女般纖細結實。
月明高興得笑了。
「來,走。」
一輛小小跑車在等她,月明坐進去,座位大小剛剛好,身邊,是個年輕英俊的男子,一雙眼睛似會說話。
他殷切的問:「想去什麼地方?「
月明不顧一切的答:「我不管,帶我走就可以。」
開篷跑車一支箭那樣飛出去,風打在臉上,說不出的舒暢,正在這時候,傳來孩子的哭聲。
月明全身顫抖。
「讓我回去。」
「你想清楚了?」
「我的孩子需要我。」
「月明,你哪來的孩子?」
「不,我都記起來了,我得回去照顧孩子。」
她回頭望,心像受到無數細針在刺一般,她不顧一切推開車門,滾下跑車。
「太太,太太。」
保姆過來扶起她。
原來她自沙發滾到地板上,撞的後腦發疼。
「孩子們沒事,兩個還沒放學,兩個在房裡玩耍。」
月明鬆口氣,點點頭。
「太太,你看看中醫吧,最近食慾不振,常做噩夢,心情不寧,不是好現象。」
誰說是噩夢?
是好夢才真。
「先生說不回來吃飯,日本來了麵包師傅,他們要開會。」
月明站起來,看見自己的粗腿。
在夢中,她的身段不知多苗條。
她歎口氣。
海穎派人送來立體圖書、動物生態錄影帶,以及一套小紅帽木偶,看到這樣的精彩的禮物,月明振作起來,逐樣與孩子們分享。
笑聲盈滿遊戲室。
她低下頭,不是不惆悵的。
從前,也有男孩子在樓下等她,深夜,靠著路燈,嚴寒,不為什麼,只想看她一眼。
他們都說愛她。
後來,家裡出了點事,父親欠了債,她忽然長大,不再四處約會,畢業急急找工作,認識了現在的丈夫。
他剛承繼了麵包店,也想安頓下來,雙方家長都同意,他們成為一對。
月明始終有點遺憾,這一點點不如意的漣漪漸漸擴大,於是,她夢見了從前的理想。
丈夫那日回來,混身酒氣,同日本人打交道,喝酒真是難免。
第二天早上,他通知妻子:「想請朋友回來吃頓飯,你做幾個菜請他們。」
「幾個人?」月明愣住。
「三個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