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一個女人兩張床

第4頁 文 / 亦舒

    香求低頭不語。

    「刖氣餒。」

    香求抬起頭,凝視美麗的阿姨,「你是命運之神,請你告訴我,家母還可以活多久。」

    阿姨雙眼發出精光來,「你終於猜到我是什麼人了。」

    「是,要整整十年才明白。」

    命運女神擺擺手,「別擔心,香求,注定你會名成利就。」

    「媽媽呢?」

    「她是另外一個故事,不受我管轄。」

    「她十分苦命。」

    「不,香求,她與你父親深深相愛,時間雖然短暫,勝過許多怨女癡男,是人世間極之難得的美事。」

    香求用手掩臉,眼淚自指縫流出,「我想她長壽,看著我結婚生子,幫著照願外孫……」

    聲音漸漸低下去,已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半晌,香求抹乾眼淚,發覺命運阿姨還在找那件彷彿永遠不會找得到的東西,連地毯都撬起。

    她的神色,也不比從前那樣愉快,有點憂鬱。

    「香求,過了十五歲,你就不能年年見我了。」

    香求一驚,「為什麼?」

    「這是規例。」

    「是怕我洩露什麼?」

    她點點頭。

    香求無奈。

    「你會漸漸淡忘這個夢,香求,在塵世,好好生活。」

    香求依依不捨。

    「去吧。」

    她推了香求一下,香求像自高處跌下,失去重心,哎唷一聲,驚醒。

    這時,鬧鐘聲大響,匆忙間香求把夢中的事忘了大半。

    翌年,香求考入大學,成為建築系最年輕的學生。

    香太太非常寬慰,不多久,她進醫院接受急救。

    只拖了一個多月,她便與世長辭。

    堅強的香求獨自料理一切,她未成年,許多事依靠家庭律師林植東。

    他第一眼看到香求便喜歡她。

    沉默嫻靜的少女,品學兼優,無論做什麼都集中精神,絕不含糊,從來不會咕咕傻笑,或忙著研究明星私生活及流行時裝,真是難得。

    林植東成為她唯一的朋友,他比她大十五歲,她凡事請教他。

    母親的遺產比她想家中多一點,她決定到外國升學。

    林植東問:「房子怎樣打算?」

    「留著我回來住,我不捨得出售祖屋。」

    林植東點點頭,「我僱人替你打理。」

    「拜託你了。」

    「有空我會來看你。」

    林植東並無食言,他對她,有異其他客人,第二年春天,他去探訪她。

    少女在這方面妁觸覺特別敏感,他倆彼此都有好感,香求給他看她的得獎作品。

    「什麼,還沒畢業,已經出名。」

    香求笑答:「運氣而已。」

    「有無公司預約你工作?」

    「美國東西岸各有一家。」

    「恭喜你學業有成。」

    這一年,香求長高許多,看上去像大人一樣,不笑不易察覺她真實年齡,偶而露齒,看到大板牙,才覺她尚未成年。

    「外國生活如何?」

    「很樸素很充實,我十分喜歡。」

    「快樂嗎?」

    「一個孤兒,怎麼快活得起來,母親辭世後,我身上某一部份似隨她而去,試想想,生我的人已經不在,我究竟該怎樣生活呢。」

    林植東惻然。

    這時,香求隨口問:「林太太好嗎?」

    林植東一征,隔一會才答:「我們已經分居。」

    香求一驚。

    林黯然說下去:「我心裡有了別人,對她不忠,我不想繼續欺騙她,要求分手。」

    香求很清楚林植東口中的別人是誰,她呆呆聆聽。

    「她不瞭解,要求大量贍養費,我會盡量做到她所需,一切都是我不好。」

    他並沒要求香求做什麼。

    林植東逗留了一個星期,她帶他到處逛,介紹同學給他認識,陪他吃海鮮,游美術館,玩得十分高興。

    臨走,林植東說:「我有空再來。」

    香求點點頭。

    他又說:「我等你成年。」

    香求微笑,「快了。」

    林植東忍不住擁抱她。

    這一剎那,被林太太僱用的私家偵探拍攝下來。

    林太太證據在手,不願(言有)恕丈夫,鬧得很厲害,她跑到他辦公室吵鬧,寫信傳真到律師公會指他誘拐未成年少女……

    林植東名譽受到極大影響,他不能集中精神工作,情緒不安,只得辭職。

    林太太可以說是成功地摧毀了前夫。

    林植東銷聲匿跡一陣子,轉到英國發展。

    他再去看過香求一次。

    香求向他走來,他看住她發呆,她竟出落得一朵鮮花似,林植東自慚行穢。

    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待她二十一歲時,他已差不多四十,再過十年,他垂垂老矣,她卻在盛年。

    林植東垂下頭。

    香求問他:「好嗎,倫敦適合你嗎?」

    穿著厚大衣的他忽然覺得有點冷,他瑟縮,拉了拉衣襟。

    校門口有英俊的年輕人叫住香求,同她說功課上的事。

    在該剎那,林植東知道他一生最美好的季節已經過去,再任意妄為,會引人訕笑。

    他蒼茫地凝視遠方。

    香求見他不開心,相當無奈。

    他勉強笑笑,「一切問題都已解決,我又是自由身了。」

    「那多好。」香求微笑。

    好?他失去全部財產及所有名譽,只有在喝上一杯的時候,才能忘記苦楚。

    「香求,在倫敦,我得從頭開始,暫時不來看你了。」

    香求一怔,失望像一壺冰水,從頭澆下,但是,她同一般少女不同,她不會撲到他懷中痛哭、央求、撒嬌,越是震驚,香求越是沉默。

    在林植東眼中,就是冷淡。

    她會很快忘記他,天下最殘忍的人是美少女。

    「過來,讓我擁抱你。」

    他把他的羊毛圍巾套在她的脖子上,轉身離去。

    香求凝望他的背影。

    一年後,他寫信告訴她,他在倫敦的工作頗有起色,並且,已經再婚。

    對方是英國人,同他一樣,離過一次婚,也是律師,並且有一個八歲大兒,他們有許多共同之處。

    香求不出聲。

    照片中的他們很高興的樣子,新娘有一頭漂亮的假金髮,穿珠灰色禮服。

    香求把照片與信收起來。

    就這樣,她結束了初戀,他只留給她一條微溫的圍巾。

    這次,同學黛麗莎說:「你要表明心態才能抓住他。」

    香求卻說:「假使懇求他留下來,將來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他會責怪我,我擔當不起。」

    「太理智了,」黛麗莎歎口氣,「顧慮太多,沒有快樂。」

    香求的心一動,「你說什麼?」

    黛麗莎連忙道歉:「不重要,忘記它。」

    沒有快樂?

    其的,香求也自覺悶悶不樂,她思念亡母,擔心學業,一切要做到最好,拿到甲等,認為理所當然,萬一只得乙級,會驚煌失措,手心冒汗。

    系裡所有師生都知道她是何等重視成績。

    講師這樣勸她:「求,讀大學是享受,不是打仗,請放鬆自己。」

    香求做不到。

    有時半夜醒來,發覺自己緊握著拳頭。

    她深深歎息,誰願意同她這樣不安的人做朋友?他們叫她冰公主。

    一連幾個生日都沒有再做那個熟悉的夢,她開始淡忘。

    畢業禮之前一個月,她已應聘到紐約工作。

    那個時候,她才發覺,在大學六年,她並沒有知心朋友。

    與林植東已失去聯絡,她輕輕說:「我已成年,且能自立,你在哪裡?」

    老家的住宅終於出售,因為香求知道她不會再回去,她決定在外國落籍。

    這時的香求年輕貌美,才幹出眾,又有豐厚妝奩,照說,應是最受歡迎的女性,但是她孑然一人,冰公主之名不逕而走。

    晚上還留在公司工作,人稱「得獎專家」,她的設計永遠出眾,時獲大獎,將公司的聲譽提升至熾熱程度,董事局當她至寶。

    ──「求,請接受建築文摘訪問。」

    「香小姐,時代雜誌記者下星期一會來拍照。」

    「記得提公司名字。」

    在英國,他也看得到這些文字及圖片嗎?

    一日晚上,九點多她才離開公司,在電梯中,有人這樣說:「會計部向你收取額外電費。」

    香求一愣,抬起頭來,看到一張笑臉,它屬於會計部同事周修言。

    香求但笑不語。

    「人人叫你冰公主。」

    「他們真多嘴。」香求歎口氣。

    周修言微笑,「去喝一杯如何?」

    香求忽然說:「今天是我生日。」

    「更要好好慶祝,請問你幾歲?」

    「二十五了。」

    「什麼,二十五已是公司高級夥伴,到了三十,豈非統治世界?」

    香求苦笑。

    那一個晚上,她喝光一整瓶香檳,與周修言談得興高采烈,是個極好開始。

    凌晨才回到家中,倒頭就睡。

    可是,就在這尷尬時分,她又見到了命運阿姨。

    她醉薰薰推門而入,阿姨抬頭,「喝過酒來?」

    香求訝異,「阿姨,你永遠年輕美麗時髦。」

    「請坐,香求,許久不見,你已長大成年。」

    「阿姨,真想念你。」

    「我也是。」她微笑走近。

    只見豪華寢室內掀翻得比什麼時候都亂,簡直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香求笑著攤攤手。

    命運看著她。

    香求說:「不要再找了,阿姨,原先沒有的東西,怎麼會找得到。」

    命運歎口氣,「你猜到了,你終於猜到我一直幫你找的是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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