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亦舒
我一直假裝看不見他,不去注意他。
半個月之後的一個星期五,下班後下雨,工作上又受了些真正的氣事,我沒有直接回家,到附近酒館去喝了兩杯,才去取車。
風一吹,酒氣上湧,很有點感慨,坐在車中發怔。
有人同我說:「你不舒服?」
我才起頭,又是他。
他伸出手,「我叫我周成輝。」
我向他點點頭,他有很誠懇的笑容。
「我們認識已經很久了,你不介意把名字告訴我?」
我說:「我是莫紉玉。」
我們握握手。
並沒有介紹人,是以我也不知道他的底細。
我們這樣子便成了朋友,有時候下班一起去吃飯,週末他也來約我看場戲。
當時我沒有其他的男朋友。
我這個人不喜歡與男同事走,上班八九小時對著已經很累,下班還是那些人,慘過結婚。
公司裡人多聲雜,七嘴八舌,啥子秘密都沒有,我不會做這種傻事。
工作忙,生活圈子窄,日子久了,也根本沒時間去結識別的人,生活可以說是相當枯燥,但是我並不想胡濫結交男朋友。
周成輝剛剛好,一星期界一、兩次面,作為調劑,非常愉快,適合我的生活節奏。
我們的節目與普通男女的節目一樣,很平凡,他沒有送我重禮,也沒有邀請我參加盛大的舞會,我一直不曉得他的父親就是鼎鼎大名的周某人。
我當時只曉得他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未婚,為人沉靜,有幽默感。
直到1年後,我們感情有點基礎之後,他請我到他家吃飯,我才發覺這件事。
他親自接我,我穿得很普通,但為了見別人的父母,選比較莊重的款式,帶了唯一的珍珠項鏈。
成輝在打量我,他表示很滿意,我們便出發。
車子一直向郊外駛去,我就知道他父母比我想像中要有地位得多。
當車子停在那棟著名的中式別墅前面時,我略為驚訝,但不失大方地說:「這裡?」這個時候,如果不表示一點錯愕,就顯得做作。
屋子裡的美輪美奐,華貴沉著,一派世家的氣度。當晚約請了五十位客人,成輝一一替我介紹,我恰如其分地應付,因有他在我旁邊,並不覺得特別累。
晚宴完畢,他又送我回家。在途中我說:「你沒有早告訴我。」
他答得好:「這種事很難開口,你叫我怎麼說,伸出手來道:『我父親是有財有勢的周某某』?」
我微笑。這倒是真的,真那麼說話,我第一個吃不消,誰耐煩他的父親是誰?
「你當沒有被沖壞。」我說。
「我父母家教很嚴。」
「有錢人家的子弟很少被他們的父母寵壞,多數為社會上勢力的眼光寵壞才真。」
「說得有理。」
「我不會因你父母有錢而對你持任何偏見。」
「謝謝你。」他由衷地說。
擔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消息還是傳開了。
由女同事向我打聽,「你男朋友是周某的公子?」
「我們有男朋友。」我微笑。「明明有位周君。」
「那只是普通的朋友。」
「是不是公子?」
「弄錯了,他是個小職員,薪水跟我們差不多,就在隔壁愛高洋行任營業
經理,這真是誤會,是怎麼傳開來的?說來聽聽。」
同事被我弄得沒法子。
我仍然跟周君約會著。我說得出做得到,真的對他與以前一點分別都沒有。
我不知道他心中怎麼想,我則覺得事情跟以前是不一樣,以前我認為我們還可以有進一步的發展,現在?
若果我是個一無所有的女人,我的想法又不一樣,反正什麼都沒有,無牽無掛,不如孤注一擲,嫁入豪門,可以揚眉吐氣,即使敗則為寇,也沒有損失。
但我有我的社會地位:正當的家庭出身,持有大學文憑,一分高薪的職業,豪門並不是我夢寐以求的歸宿。
我有我自己的宗旨,理想,目標,我的性格已經成型,自己才是真正可貴的。
要在這個小城裡出風頭,也不一定要進入豪門才行,另有許多旁門左道與
康莊大道。
私底下,我已有疏遠周成輝的打算,。
我當然沒有自己說得那麼天真大方。
切忌吃不到羊肉一身騷。誰沒有坐過勞斯萊斯丹姆拉,光坐有什麼用,要連司機保養費車房一起送過來才好,看樣子周成輝並沒有資格供給這一切,所以不能為他犧牲太多。
成輝有喜罐送話給我。通常是白色的,香噴噴的花。
我很期望這些花束的來臨,時常想,如果真的不同他來往,多麼可惜這些花也會跟著失蹤。
沒想到過了一個月,成輝說:「我父母想見你。」
鑽進我腦袋的第一的念頭便是:這是面試。
但是我並不想考進這個大家庭擔任什麼職位。
我說:「我最近比較忙,也許公司會調我出差。」
他一怔。「咦,很平常的社交,為什麼推托?」
「我……不想見他們。」我終於說老實話。
「為什麼?」他問:「你已經見過他們一次。」
「但那次有五百個人。」
「不錯。所以這次想與你多談談。」
「不必了。我這個人乏善足陳。況且我們又不是深交。」我說得很明白,
「你同我推了他們。」
「紉玉。我不明白你。」他很困惑。
「我總有種感覺,『見伯母』是很嚴重的發展。」
「可以這麼說,所以你不得不去。」
「你在暗示什麼?」我問。
「我想公開你是我的女朋友。」
我微笑,這一招可瞞不過我。將來有什麼變化,難道我還登門向他父母算帳不成?這也是收買女人信心的一種辦法。
可是我在社會上泡得實在太久了。見識廣得很,我仍然搖頭。
我說:「做朋友是做朋友,不必公開。」
「假如你們在街上碰見,都不認得,那有什麼好?」周君很不以為然。
「周老先生太太大概坐著轎車裡的時間居多,不會輕易碰到不相干的
人。」
他凝視我,我也微笑著看他。太可惜,我們第一次有了不同的意見。
「你為什麼那麼小心?」他看出來。
「我是個出名自愛的人。,你看,每個人都得為他的行為負責,做過什麼,便是墨跡,但在生命的白壁上,人人看得見。不介意世人說什麼,但是我自己覺得礙眼,就不大好。」
「我想我有點明白你說些什麼。」他問:「我是墨漬?」
「當然不是,你是我朋友。但見過你父母,又沒進一步的發展,落了把柄,就是墨漬子,何苦呢。」
「天呀,你太謹慎了,假如他們不是他們,你還會不會去見他們?」
「我也不會。」我說:「我對伯父伯母一向沒有興趣。」
「你的意思是,除非我娶你……」
「噓,我從來沒有這麼說過,周君,你千萬別誤會,我暫時絕無想到婚
姻,你要慎於言。」我很肅穆地說。
「對不起。」他說。
「我應該說對不起才真。」
「父母會失望。」
「我相信不會,」我越來越客氣,「他們可見的要人多得很。」我賠著笑。
周君見不得要領,便悶悶不樂的告辭。
他大約覺得父母肯接見我,是我的榮幸吧。但是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於我何猶哉。
我不是沒有煩惱,本來我想換一部比較好的車子,世人都知道最紮實最保值的車子便是平治,但現在換車,全公司以為我一搭上公子哥,連坐駕都升一級,那還了得,我豈不是太冤枉。
於是我仍然開著我的日本車。
周君說得對,我是很小心。
我才二十七歲,人的悲劇是永遠有可能活到八十歲。我樂得好好養生。
周君說他不明白我,「你又沒有其他男朋友……」
我微笑。
「你不原諒我是他們的兒子?」他又問。
「我根本不關心你是誰的兒子。」
他搔搔頭皮,「你真是個特別的名字,你彷彿似在冰箱裡走出來似的,冷冰冰。」
我說:「外頭有很多熱情如火的女子等待著要結識有錢的公子,你到隨便哪一間的迪斯科去晃一晃,保證有三車拋媚眼輕骨頭跟著你回家。」
「我不是那樣的人。」他對我說著笑出來。
我說:「這是我們還可以做朋友的原因。」
他又不得要領。
做人不是那麼容易的,真正能幫你揚眉吐氣的人是你自己,沒有別人。就是這麼簡單。
此後周君建議的跳舞乘船節目我都一一地推了,他覺得興致索然。
我什麼都不鼓勵他,但還是身不由主的結識了他的父母。
在我們公司的酒會,總經理為我介紹周家兩位老人家,我很客氣的點頭,當作是第一次相會,怕他們早已忘記我是誰。
誰知道周太太瞇瞇眼說:「這位莫小姐是小兒的密友,我怎麼會不知道。」
我呆住。
總經理也呆住。
我尷尬得巴不得找地縫鑽。
周太太拉住我的手,「怎麼不到我們家來?我約你都有不到,公事忙是不是,劉經理,我當你面前向你討個人情,別忙壞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