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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文 / 亦舒

    「我來付賬。」我說。

    「不,由我請客。」老沈搶說。

    我一手抄起帳單。四百七十多元,這恐怕已是他一個星期的零用,我付掉現鈔。

    「你還是那麼豪爽。」

    「才不呢,我跟那些闊太太出去喝茶吃飯,一個子兒也不付。」我笑。

    「原來是劫富濟貧。」他幽默地自嘲。

    我有點不好意思。

    路上濕滑,毛毛雨下得很勁,冷風一吹,酒氣上湧,人有點呆木,與老沈一直踱步過去。

    店舖都打烊了,夜總會飯店面前停滿一列列的名貴汽車,都是好幾十萬一輛那種。

    老沈嘀咕:「香港人哪來的錢!」

    「真的,」我微笑,「我也常常懷疑。」

    「住在香港,含蓄一點,人就當你死了,所以非把荷包底也掏出來給人看不可,最直接了當的便是開部貨車,待人刮目相看。屋子反而不重要,至多在外頭請客。」

    我愴然說:「我只想刮目看自己,人家的雙目如何,我倒是真的不關心。」

    「別這樣說,金鈴子,這樣說話叫人傷心。」

    他自公事包中取出一把小小的洋傘,一按自動掣,便撐開來替我遮雨。

    我想到孩子氣的塚誠,他才不會討好我,他亦不會討好父親,幾個大哥大姐全爭了光去,恩寵則留給他的弟妹,他什麼也沒有。

    有一次他說過他有我。

    我牽動嘴角,真可憐,有我有什麼用?我又不是有辦法的女人,領隊去炒黃金炒股票開時裝店那種,我自己彷徨得要死。

    我曾經說過:家誠,咱們可要相依為命了。

    不幸言中。

    「在想什麼?」

    「嘎?沒們麼。」

    「你面孔上有種溫柔的神倩,是不是想孩子?一個家庭沒有孩子是不能成為一個家庭的。」

    塚誠本人就是個孩子。

    「有了孩子塚裡就會對他兩樣。」老沈說。

    「老沈,我早看開了!我再也不靠他家施捨的,我們靠自己,辛苦的時候至多抱怨幾句,即使生孩子,也決不是為著替周家傳宗接代,而是為了真正愛孩子。」

    「說得好,但脾氣也太僵了一點,將來如果祖父母對孩子有所饋贈,也是應該接受的,你認為是嗎?」

    我微笑「早不存希望了。」

    「你仍然對他很好。」老沈說。

    「我並不是掘金女,我與他是有感情的。」我氣憤。

    「誰敢那樣說你?你跟他是很匹配的,你父親也做小生意,兄弟全是留英留美的大學生,你自己是管理科的碩士……做夫妻自然也講條件,因家誠著中你,不獨是為著你的美貌,現在的富家子也不是一味天真的。」

    老沈永遠幫我,這一番話聽得我窩心之至。

    我笑了。

    「你不急回去吧?」老沈提醒我。

    我看看腕表,八點半。

    「也該走了。」

    「我送你。」

    「不用啦。」我客氣。

    「給我這一次榮幸。」他笑看說:「我的車子就在這附近。」

    他換了新車,是輛銀灰色的日本房車。

    「送我到地鐵站好了。」我說:「不必駛到九龍去。」

    「一樣一樣。」他忙不迭說。

    如今連這樣的客套也不多見,老沈真是個周到的老好人,小職員管小職員,小人物管小人物,最經濟實惠是嫁他這種人,什麼都有個照應,做人何必講究表面風光,最終要面對的不過是自己。

    坐在他車子裡我生出無窮的感慨來。

    他會不會同子君說起我?

    他做什麼都極其有分寸,不勞囑咐,也許他會與子君說起我,但他不會出賣我。

    我可以相信他,我可以放心。

    「在想什麼?」

    「雨下得更急了。」

    「金鈴子,你知道我們兩夫妻,完全沒有是非,你如覺得悶,儘管找我們。」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伸出友誼之手。

    「老沈,謝謝你。」

    我想說:子君未必有這麼大方,老沈,你切忌以已度人。當然沒說出口。

    到家門口,他下車替我開車門,依依不捨。

    「珍重再見。」他與我握手。

    「今天與你聚舊,真的愉快。」我說。

    「那麼我們可以常常如此。」

    「再見。」

    我僅有的一些酒意也消失了,忽然覺得自己說得太多,閃過一絲悔意。

    我按電梯。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我掏出鎖匙開做大門,家誠早睡?才九點而已。

    他自睡房出來,「今天開會?我一個人吃不下飯。」孩子氣之極。

    我的責任與歉意又全部回來了,「要不要宵夜?我來做。」

    「不用。」他坐在沙發上,「一個人怪悶的。你忘了打電話回來。」

    「以後一定要記得。」我說。

    背著他我深深歎口氣,沒讓他聽見。

    遇

    在茶座上,各位太太嘰嘰喳喳地爭著說她們赴宴、買首飾、做衣服的心得,我呆呆地聽著,面孔上雖然掛一個微笑,但是心思完全在別的地方。

    姐姐推我一下,「小丹,你怎麼了?」

    我低聲說:「我不熟這些,無法搭嘴。」

    「平時你挺能說。」姐姐埋怨。

    「唔,」我笑,「吐苦水、罵老闆的時候,我才能說呢,一說好幾個鐘頭。」

    她白我一眼,「人做工你做工,也沒見過你那麼辛苦那麼苦惱的,你看人家林小姐做得多痛快瀟灑。」

    我笑,「林小姐的老闆是她的達令,老姐,同達令打工,情況是兩樣的,不然的話,女秘書幹嗎同老闆飛媚眼?不過是想做事方便點。」

    「既然出來喫茶,你就開心點。」

    「我是很開心。」我又笑了一笑。

    「不做就算啦。」老姐到底是關心我的老姐,「不必再煩惱。」

    我問:「不做做什麼?我又沒家庭。」

    「換一樣有興趣的工作。」姐姐說。

    「轉行談何容易。」我又覺得行不通。

    張太太叫,「你們兩姐妹,有完沒完?為什麼拿公眾的時間來談私事?太不投入了你們。」

    姐姐連忙笑,加入戰圍,批評本港的珠寶鑲得全不合她的心意,還是往外國買的好。

    我很無聊地想:誰說天下沒有快樂的人?這一群太太,天天睡到正午,出來逛街買東西,維持市面的繁榮,有什麼壓力?有什麼不開心?我看不出來。

    我趁她們忙著交際便溜到大堂看櫥窗。

    她們這餐茶有得好吃的,吃得累了回家休息一會兒,躺一下,重新化個妝,晚上再出去。

    天天這們玩玩玩。

    想想真不公平,多少女孩子在公司裡看老闆面色,打足一天字,啪啪啪聲中年華老去,一個月才拿兩三千,而這些太太買只鱷魚皮包就是人家一年的薪水,貧富懸殊到這種地步,令人心寒。

    我倒不想過得像她們這麼奢華,但求有個小家庭,開輛日本小車子,有個傭人幫著做粗重的功夫,我就滿足了。

    可是家主人往哪裡去找?

    都二十五歲了,剛畢業回來的時候,也有人來追著約會,去過幾次,我覺得他們花,他們覺得我古板,幾個回合下來,沒了音訊。

    我呆呆地站在珠寶店門前,心裡飛出去在十萬八千里以外。

    忽然有人在我肩上拍一拍,叫我「瑪姬」,聲音異常迷茫。

    我轉頭,「我不是瑪姬。」

    他凝視我的面孔,「對不起,對不起。」退後兩步。

    我向他勉強笑笑,他走開。

    我忽然之間興致索然,想回公寓睡覺,便過去向姐姐道別。一眼看到那個錯認我是瑪姬的年輕人也在。

    她們向我介紹,「這是陳太太的表弟菲立。」

    我向她們點點頭,「我要先走一步。」

    姐姐說:「菲立,你幫我送一送小丹,你們順路。「

    我連忙說:「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姐姐白我一眼,怪我不會利用機會,「你這個人真是,何必客氣,菲立,你不會介意,是不是?」

    我漲紅了臉。

    菲立說:「當然不,我們走吧。」

    到這個時候,我也不便太不大方,便跟他出去。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中,「小丹,你梳的髮型,跟瑪姬一模一樣,我一時看錯,對不起。」

    「沒關係。」我再三表示我不介意。

    他開車門讓我先上去,會心微笑說:「跟她們喫茶,悶死人?」

    可不是,但我沒敢說出口。悶就下次不再出現好了,何必多嘴。今天出來,我還特意打扮一番,誰知到了外頭見到她們,才發學自己渾身過時,連最近省著買的一隻最得意的別針,都顯得十分寒傖。

    我這才發覺天下有這麼幸福的人,第一,難得她們頭腦簡單,滿足於吃吃喝喝的生活,十多年也不膩,第二,她們的丈夫真的肯賺了來給她們花。

    真是難得的福氣,不由你不服。

    「在想什麼?」菲立問。

    我笑笑,「沒什麼。」

    「天氣很好,要不要去喝杯茶,我同你去城市俱樂部。」

    又是個見了女人便約會的男人,我想,但是我回家又幹什麼好?也是沒有事做,對牢電視發呆。去就去吧,索性做他芸芸女伴中之一個。

    我轉過頭來說:「我沒去過城市俱樂部。」相信有不少女人為了這種吃吃喝喝的小便宜而聳然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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