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亦舒
她苦笑,「我想我已經把所有的時間奉獻給工作了。」
「那太過份,犧牲太大。」
「一直以來,我認為工作是我的唯一精神寄托。」
「錯了。」我說。
她看我一眼,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她按按胃部,「八寶鴨子味道真好。」
「如果你喜歡,請時常賞光。」
她嫣然一笑,女性的柔媚到此刻才露出來。
我有點心動,隨即按捺下去。
我禮貌的送她回家。
回來把司機老黃好好的責備一頓,斗膽,燃料都不夠。
那夜我為謝雪心輾轉反側,難以入寢。
誠然是一個美麗且有靈魂的女郎,但這是一個公平交易的世界,你得到多少,就必要付出多少代價,愛上謝雪心這樣的女人,代價是高昂的,可以想像,她要求男人對她全心全意,男人在她面前,不能行差踏錯。
我猶疑,進一步還是到此為止。
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明天再想吧。
到週末,老媽又來向我灌輸她的訓導:「光宇,你千萬不要把事情丟冷了,要追馬上追,知道嗎?你有兩天假期,怎麼不把人約出來?」
我不出聲,我還要想清楚。
星期六晚上一大班人前往的士高跳舞,我觀光多於耍樂,內心剎那間有一絲寂寞。
大家在舞池中跳躍、歡騰,我喝著飲料,在七彩的閃爍的燈光下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型,是謝雪心。
我忍不住站起來,不錯是她。
忽然之間我不能控制自己,一直向她走去,我投降,我告訴自己,因為有她在身邊,我便有形容不出的安全,看來我已經非她不可。
我帶點傷感,又很快慰,舉起手叫她:「雪心。」
她轉過頭來,看見是我,也笑了,她也是與一大堆朋友一起來的。
「雪心。」我溫柔地叫她名字,一邊又懷疑在這麼吵鬧的地方,她是否聽得見。
說時遲那時快,舞池中正有新潮男女在表演花式舞蹈,男的把女的抱在肩上轉圈,雙腿一下於彈到我肩膀,把我推出數公尺,我住不了腳,滑到在地,感到痛入心肺,馬上握住腿大叫一聲。
他媽的,又受傷了!
謝雪心馬上過來問:「什麼事?」
「雪心,」我額上佈滿黃豆大的汗珠,「雪心,我怕是折斷了骨頭。」
「我的天,我去叫救護車。」她鎮定的說:「光宇,你忍著點。」
她立刻控制了場面,音樂與燈光同時停止,救傷車在十分鐘內趕到,但我已經痛得七昏八素,咬破了嘴唇。
雪心與我一起到醫院,我閉上眼苦笑,女泰山又來勇救落魄男人了。
怎麼攪的,這個多事之秋,我要證明什麼呢?沒她不行?總有些比較有風度的做法吧。
醫生說我的腿骨折斷,要好好在床上躺著,我看著上了石膏的大腿,啼笑皆非,母親來到醫院的時候,呼地搶天,連雪心都責怪。
她說:「我叫你好好看住他,你要做個好媳婦呀。」老人家看上似瘋瘋癲癲的,其實是詐癲納福。
雪心尷尬的看我一眼,不說話。
「媽,我沒事,放心好不好?」
她惱怒的說:「跳舞會跳斷腿?以後不准下舞池!」
不准出海,不准跳舞,我吐吐舌頭,那我只好悶死,我向雪心眨眨眼。
「雪心,我不再理這個猴頭,我把他全交給你了!」老太太一轉身離去。
我同雪心說:「你別介意。」
「令堂真是又聰明又活潑。
「是的,」我莞爾,「她返老回童了。」
謝雪心也笑了。
「她喜歡你。」我說。
「是的,擠命撮合我們兩人。」
我的心「咚」一跳,試探說:「可是感情這回事,真的勉強不來。」
她看我一眼,「我曉得其實你是個孝子,你之所以與我約會,不外是因為你母親督促有功。」
「什麼?」我叫起來,「如果我不是在舞池中急著要與你會合,我此刻會躺在醫院裡嗎?」
「這麼說,你倒不是完全被逼的羅?」
「嘿,當然不,」我說:「誰知道為什麼我會這麼冒失,也許為了故意製造意外,以便接近你。」
「王光宇,我想你不會有這麼大的苦心。」
我握住她的手,至少我的女朋友可以保護我,不壞呀!我想。
三星期後我可以用枴杖撐著走,我來不及去上班,由雪心開車送我。
我們早就形影不離,母親非常滿意,得到一個神奇女俠做她未來媳婦,她高興了。
她自說自話的替我們籌備起婚禮來,把珠寶交給雪心保管之類。
我跟雪心說:「如何?嫁過來吧。」
「你不求婚,我怎麼嫁?」
我只好買了束花,端張椅子,請她坐下,可是我的腿尚未痊癒,前跪後跪,跪不下來。
我歎氣,她說「算了。」
我說:「欠你一跪。」
便向母親報導喜訊,沒想到事情這麼順利,還以為她會把我玩個半死。她那冷冰冰的態度收斂得很妥當,前後判若兩人,如果我有什麼話要說,那就是母親選媳婦的眼光真正好。
三個月後我們結婚。
她仍然是我的英雄,常常救我這個男人。
譬如說一次我下廚煎雞蛋,油鍋冒出熊熊的火,嚇得我拔直喉嚨便叫,而結果是雪心趕進來用一塊濕布撲熄煙火。
我說:「謝謝恩人,謝謝恩人。」人家稱妻為內人,我稱妻為恩人。
這還是小事,譬如說穿著內褲出門去取報紙,門被風吹上,她自超級市場回來,看見我用報紙圍著下身,馬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立刻從隔壁鄰居處爬露台過去,雖住三樓,也有數十公尺高,她可仍然氣定神閒,替我打開大門。
唉,如果沒有他,日子怎麼過?
有時她也說過,「光宇,你自己要當心,我救得你九十九次,也救不得你一百次。」
「胡說,你要救我一千一萬次,永永遠遠的救我。」
「前輩子欠你的。」雪心說。
或許是。
我仍然想問她,半年前她把我自海底撈上來,有沒有對我施人工呼吸。
我迷迷糊糊的忘了。
耳墜
大醉之後,醒來,發覺自己一個人在床上。昨夜之事不復回憶。
星期日,鐘頭女工休息,忍著頭痛,略為整理床鋪,枕頭邊落下一隻耳環。
長型的鑽石耳環。
拈在手中,非常訝異。
誰的東西?
昨夜我有艷遇?如何什麼都記不起來?
耳環有點重纍纍地,鑲工非常精巧,價值不貲,怎麼會漏在這裡?
這位女神所花的代價也太大太大了。
我有點納罕,如今的女性益發隨便,視男女間關係如握手喝咖啡般,不尋常的關係如今變得再尋常沒有,隨時隨地都可以發生,不再有貞節觀念。
是誰呢?
我托著頭苦苦思索。
昨日是老張請我吃飯,張太太煮了一桌的菜請我。我心情不好,沒吃太多。
自從跟瑪麗鬧翻之後心情就不好。
吃著吃著來了一大堆人,是張太太的表妹表弟回來度暑假,就叫我跟他們去跳舞。
我記得我要推掉他們,但他們年輕且熱情,年齡自十多至二十多歲不等,索性把我拉著走。
我想回家也不過是對著四面牆壁,於是便跟著走。
的士可裡吵鬧叫喧,一切是迷人的,麻醉性的,適合傷心人躲避一陣了,我並沒後悔去到那裡。
桌上有什麼酒喝什麼,不久就醉倒。
奇怪。
我的酒量並不至於那麼差,但不知恁地,昨夜醉得不省人事。
而今早又在床頭發現一隻名貴耳墜。
再努力往回想,就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誰送我回來?(知是阿誰扶上馬)誰扶我進屋?誰把我放在床上?
我找門匙,發覺它們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上。
皮夾子在門匙邊,西裝擱在沙發椅上,一切相安無事。
我熱了一壺咖啡,邊喝邊呻吟。
醉過那麼多次,這次最神秘,簡直莫名其妙。
我打電話給老張。
老張的聲音一貫地愉快,「子文,好嗎?昨夜玩得開心嗎?」
「昨夜你那些女客之中,有沒有誰是穿得很隆重,戴鑽石耳環的?」
「每個人都穿牛仔褲,哪有人戴鑽石?」老張說。
問了也是白問,我亦記得清清楚楚,沒有人穿得很整齊,所以這只耳環不會是她們的。
是什麼人呢?是誰呢?
「子文,你沒有什麼事吧?」老張很關心我。
「沒有。」我問:「老張,你那表弟,電話什麼號碼?」
「大弟是22537。」
「謝謝。」
我撥22537。
「是大弟?我是凌子文,記得嗎?昨天在老張你表哥家遇見的,跟你們一起去的士可的那個老土。」
「呵——」大弟想了一會兒,才把我歸納起來。「什麼事?昨夜你喝喝就渴睡起來,靠在沙發上很疲倦的樣子,叫你也不起來,後來我們就讓你躺著,我們管我們跳舞。」他笑。
「那我是怎麼回來的?」
「有知道啊,等我們跳完回來,你已經走了。」
「已經走了?』我追問:「什麼人帶走我?」
「不知道,沒看見。」
我覺得事情更詭秘數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