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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文 / 亦舒

    乙說:「你要振作點。」

    「我?」我問。

    丙說:「是呀,年紀大了總會去的,做兒女要節哀順變。」

    我說:「謝謝你們關注。」

    「情緒低落,會影響工作的。」

    「是。」我很溫和。

    過不到一會兒,新老闆帶著助手過來。那一男一女似金童玉女似的,和藹可親,辦事落力,看樣子是要整頓公司的風氣。

    同事甲跟我說;「董小姐已結了婚。」

    最近同事們比較肯跟我閒聊。

    「結了婚怎麼還稱小姐?」

    「現在流行這樣。」

    「哦。」我說。

    「蕭先生是單身。」

    我微笑,我也察覺了,每當他走過,自打字員到公關部主任,都立刻表示關注,紛紛打招呼、起立、借蔭頭與他攀談,小姐想高攀,太太們家里許還有適齡的妹妹、侄女、表妹之類。

    而我。

    在這一年裡,我是灰了心,哪裡還有心思,任憑人花簇簇地宦去官來,我老是皮笑肉不笑地做正經事。

    不過趁著亂紛紛,我地位的危機似乎也已成為過去。

    在骨節眼上,不忍耐是不行的。

    蕭先生傳我進去問話,叫我說一說我那個部門的情況。

    我很警惕,為什麼單叫我?還是每個人都叫?我很中肯地解釋一下,他問到細節,我就不肯說了。

    他是一個很斯文的年輕人,看得出來自環境相當好的家庭,面孔上有種未經風霜的朝氣,但性格又很謙厚,見我不肯多說,就不再問。

    像以前一樣,我並沒有趁此機會撐足了篷向上司獻慇勤。

    很久之前我已經發覺自己對人很冷淡,經過這事,更加孤拐,無法與同事融洽起來。

    我在下班的時候收拾好文件,準時走。

    其他的同事起碼還打算多留十分鐘,沒事做也在紙上畫烏龜,表示忙碌。

    蕭先生走過來,跟我說:「有一件事,你比較在行,我想請你一塊去走一次。」

    我很訝異,已經下班了,什麼事?

    「煩你今天超時工作。」

    「沒問題。」只要是公事,便沒問題。

    女同事們投來艷羨的目光,即使是公事,也昌好的,能夠與蕭先生單獨出去,嘩!

    我挽起皮包與他出去。

    他駕車。蕭穿一套呢西裝,非常沉著的顏色與式樣,配條文靜的領帶,我坐在他身邊,有種和煦的感覺。

    我們到一家廠去看貨版,他覺得不錯,正是我熟悉的題目,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清晰表達我的意見。

    辦妥公事後他邀我晚飯,我肚子忽然餓起來,胃口恢復機能,說希望吃日本菜。

    我們坐下來,我也不理他,先叫一小瓶清酒。

    以前端木老說我沒女人味,總等不及男伴問冷噓暖,什麼事都親力親為,想想真慘,男人看得起我,把我當男人,所以我不能再降級當自己是女人。

    我很沉默。這是我一貫的作風。

    我沒說話,蕭倒說了,「我查過記錄,你彷彿在公司裡不大如意。」

    「也不算挺不得意。」我微笑。

    「上半年的表現不大好,是因為家事的緣故嗎?」我喝一口酒,「下班了,不想說公事。」

    他點點頭,「你好像不大喜歡爭。」

    我還是微笑。怎麼爭呢?老闆有電話來,我與別人同樣坐電話機羊,別人有膽子把我伸出拿聽筒的手擋開,喝聲「我來!」就咕咕噥噥跟老闆說起來。怎麼急呢?

    我說;「我是有點惰性,也相信命運,不過他們老說:性格控制命運,所以也不能怪人」。

    「也不想改?」他問。

    我說:「哪裡還有得改?三歲看八十,都二十多歲的人了,哪裡有得改?」

    他說:「是沒有必要,不是錯就不必改,每個人性情不同,是以有些人適宜從商,有些人適宜干藝術。」

    我笑,「我空有藝術家的架勢,而沒有藝術的天分。」順手干了手中的酒:「晚了,蕭先生,我想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大家同事,何勞送來送去的。」

    「但是……」

    我到門口,伸手招了部計程車,便坐上去,「再見。」我說。

    第二天在公司見到他,絕口不提前一天的事。

    後來那些貨的合同、交易,就交在我手中,忽然獲得信任,我精神稍佳,我同我自己說:彷彿有一絲陽光了。

    同事們對我發生了新的興趣,不那麼排擠,但到這個時候,我對世道已慣,此心倒處悠然,也無所謂了,天無絕人之路,一切事要處之泰然。

    連董小姐都對我不錯,我發覺她與都不喜歡來不及拍馬屁的下屬。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奉承,但大多數人都比我滑頭,他們沒進公司,已經把人與打聽得一清二楚,一開頭就知道怎麼做,姿態美妙,效果自然不同凡響,我實在太懶散,現炒現賣,加上家庭變幫,更沒心情去興轟轟地辦事,也是應該如此。

    但脾氣怎麼改呢。

    不可能有得改。

    我是跟了爹那不浪遺傳,他一輩子窮教書,一輩子沒得意過。

    白天似乎已經心情平息,一切與常人無異,最怕半夜醒來,胃痛得不能入寐,坐在床頭細想從前,朦朧間不如意之事拂之不去,把我籠罩住,幾乎窒息。我時時常流淚,白天又忘得一干二,從頭開始。

    蕭第二次叫住我的時候,也是下班時分。

    我有過一次經驗,沒有多問,便跟著他開步走。

    上了車,他才問:「是日本菜,還是法國菜。」

    我轉頭愕然問:「什麼?」

    他用一種婉惜的口氣說:「你這個傻蛋。」

    「傻蛋?」

    「我們去吃飯,還是去辦公。」

    我的面孔慢慢漲紅,「唉呀,你這個人……」

    「太老實了,做人不會轉彎,要吃虧的。」

    我說:「不要緊,已經過了二十多年相安無事。」

    他說:「我很欣賞你這種氣質。」

    我覺得很露骨,這樣說已經對我表示有很大好感。我?本公司有十多二十個花枝招展的女職員哪,不過約會一下也是很普通的,我還是別一心以為鴻鵠將至。

    他把我帶去吃法國菜,一坐下我便叫酒。

    「你很喜歡喝一點。」他說。

    「是,遲早要變酒鬼的。」我自嘲。

    我們叫了蝸牛及蘆筍。

    我仍然想不有什麼有什麼話要跟他說,仍然維持緘默。

    他說:「不愛說話的女人真可愛。」

    我更加詫異,奇怪,我的一切缺點在他的眼中,幾乎都變了優點。天底下真有緣分這件事?

    他問:「你以為對女人來說:事業重要還是家庭重要:」

    我笑,「一個人生觀不外是他生活經驗的累積,我在工作上挺不順利,你此刻問我,我當然說是家庭重要,一個幸福家庭是女人的防空洞,逃避現實的好去處。」

    我心裡想:他這麼年輕,不過發一分高薪,看樣子生活沒有什麼基礎,不過找像他這樣的男孩,也還不容易找到,這年頭你說做女人有多難!跟了他,還不一樣要早上七點爬起來去與辦公室的風雨作戰,只不過不是孤軍,有個人陪打仗而已。

    我一個胡思亂想。

    「說得很好。」

    我忽然俏皮起來,「你大概約了近百位職業婦女,問她們什麼較重要,職業或是家庭,而我答得最好,拿到第一名,是不是?」

    他呆一呆,也笑。大概是沒想到我尚有活潑的一面吧。

    我看著他,他揚起一條眉毛,「我覺得我們頂談得來。」

    這就是男從跟女人的分別,像他那樣的男孩子,只想要一個成熟大方的女朋友,情緒穩定地陪他說說笑笑,但是女人到了這個年紀,對這一套喪失興趣,巴不得三言兩言便找到個好歸宿,最好是經濟情況穩定,可以請得起一兩個傭人,讓我在家安安定定的一天吃夠三餐,照顧孩子。

    換句話說,蕭的外表與內在再吸引人而沒有實質,也是枉然。他並不是我這種年紀女人的理想伴侶。他比較適合那種大學剛出來的小女孩。

    想到這裡,我的態度更大方。我們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裡,做人不得不現實一點,既然沒有將來,那就要盡量利用現在,談得來便要多談了。

    我與他很晚才分手,他堅持要送我回去,我就讓他送,有個人接送也是身份象徵,從此以後,我不必苦苦去擠公路車。

    而同事對我的看法,也大不同了,對我說起話來,有種特殊的,熱暱的態度,帶著商榷性的。

    我很感慨,這班可愛的人,轉方向轉向得那麼快,真為難他們了。

    我心中的結仍然沒有解開來,仍然對他們沒有好感,努力與他們維持一定的距離。

    而且決定離開他們。

    我正式翻報紙找新工作,忙著應徵,很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薪水好一點點,但是新作風新人事,不少免要花一番力氣來應付,不是那麼容易的。

    不過我非得過去不可,沒有選擇餘地。在這裡已經太久了,適逢那個時候說要走,人會多心,說我小氣,現在已經有了轉機,再不走,還待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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