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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文 / 亦舒

    我記得在飛機場接到咪咪的時候,她的美貌與標準身裁馬上令我問李德明,「你的背脊癢不癢?」

    他瞪我一眼「你在說什麼?」

    「七年之癢呀。」

    他說:「我們結婚才五年半,你瞎說什麼?」

    我覺得自己太多餘,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怎麼會看上他?我要是再有機會、也會去挑個較為知情識趣的老公。

    咪咪並沒有把香港當她的老家,她是探險來的,對她來說,到香港跟去非洲沒有什麼兩樣,都是旅遊勝地。她早出晚歸,往往要待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與我們兩夫妻「團聚」,有她在,我與李德明的對白也多起來,生活沒那麼單調。

    我不由得想,咪咪終於要回家的。還樣的冷清,除非生一個孩子,否則不能解決。現在飯後我與李德明各自拿一本書看,或是他看英文台,我看連續劇——更糟,坐在不同的房間內看電視。

    孩子……也許是時候了,我的心溫柔地牽動一下,雖然生命是一個騙局,生老病死緊緊追隨我們,但孩子透明的皮膚,晶瑩的眼睛……孩子代表我們的頑強的希望……孩子……

    因為咪咪的緣故,我居然想做母親,人老了就這樣,我揮揮手,老了。

    咪咪在香港渡過她十七歲生辰,我送她的禮物是她自己要求的,是在家著名美容院剪一個新髮型。當夜我囑咐女傭人特地做了許多好菜,咪咪還沒有回來,李德明先回來了,手裡捧著兩隻盒子,一大一小。

    我頓時問:「怎麼,送給誰的?」

    「咪咪,今天她生日,不是嗎?」

    你記性倒好。」

    「今天早上你才提醒過我,叫我回來吃飯,這不算好記性吧?」

    「送兩樣禮物?」

    「是你家的親戚,不送,說我不給面子,送,又倒翻醋瓶,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無端端說了兩車話,真被他氣結。

    咪咪回來了,她把長髮剪成一層層,非常好看,我讚美她,並祝她生辰快樂,李德明送她的禮物是一條金項鏈與一盒巧克力。

    李德明那日有很多的笑容,很大的興趣,很明顯的耐力,不住與咪咪說著話,結婚這些日子,他很少比今天更快活。

    我歎口氣,跟自己說:看,李太太,你是越來越小家子氣了,再疑心也不該懷疑到小堂妹身上去,李先生也不見得是那麼下流的小人,別瞎想。

    但是我聽見自己問咪咪,「那麼你什麼時候回家?」

    咪咪看李德明一眼,「快了。」

    我說:「住得開心,便住久一點。」非常虛偽。

    李德明說:「我正要介紹男朋友給她。」

    我馬上說:「咪咪是外國長大的人,不愁沒有男朋友,還用介紹?」

    「我覺得找好對像還是不容易的,」李德明偏要與我爭執,「長輩介紹的比較可靠。」

    「我與你有什麼人介紹?」我不服氣。

    「月老,」李德明嘻皮笑臉,「月老不是長輩?」

    我白他一眼。

    咪咪也笑她說:「姊夫真風趣。」

    是有這種姐夫的,有小姨在場,特別風騷。

    自己的丈夫不爭氣,不能怪人家小女孩子。

    我瞭解李德明到底有多少?不會比一般的妻子瞭解丈夫更多,也不會更少,一個男人便是一個男人,非常的水性楊花,見異思遷,或許人的本性都一樣,此刻如果威爾斯親王來追求我,我這個標準太太也就立刻背叛丈夫去做太子妃。

    此刻在旁人眼中,我與李德明還是標準夫妻,誰也不知道我已在他臉上打上老大的一個「?」符號。

    咪咪居然說:「將來我結了婚,我也希望像你們這樣,一直有說有笑。」

    「你的意思是,唇槍舌箭?」我反問。

    咪咪笑道:「你看。我住在這裡,都不想再走了,有說有笑地,時間過得多快。」

    李德明安排了一次晚宴,把他的一個得意門生介紹給咪咪認識,我覺得那個男孩子太年輕了一點,廿一歲的女孩子已經可以結婚,但廿一歲的男孩子什麼也不懂,一張稚氣的臉,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前途是個未知數,口袋中擱著父母給的零用,難怪年輕的女孩子深覺缺乏安全感,嚷著情願接近事業有成的成熟男人……

    我歎口氣,可是我們這些黃臉婆該怎麼辦呢,怎麼處置我們?

    每當家中有東西要舊換新,我便擔心那些舊傢俬舊電器的去處,總不能把它們一腳踢出門去呀,多年來總有點感情,不過男人們在處決他們的舊伴侶的時候,並無這點煩惱。

    我們女人的感情實在太豐富太氾濫,遲早要受淘汰的。

    那個小男生叫保羅,常常帶了糖果到我們家來轉,咪咪有空便跟他出去玩。

    咪咪雖然是來度假的,但既要學國語,又要學國畫。又教授英語換取零用,忙得不亦樂乎,她的時間安排得密密麻麻,比起她,我像個無聊的富貴閒人。

    據說外國的學生度假不忘學習,凡超過三十天的假期,他們都得設法做些什麼,實在是個好習慣,我們這些「上一代」,放假先睡個夠,要不就先做觀光客,盡情欣賞風景,還有心情學習呢,談也不要談。

    因為咪咪跟保羅走在一起,也常把我們拉著出去玩,不知不覺,我與李德明也活動起來,節目多多。

    我冷眼旁觀,覺得李德明也老了,他興致很高,擠著與咪咪跳舞,姿態生硬,動作滑稽,我對他有點憐愛,多年來他的時間也犧牲在這個家裡,雖然說不上有什麼成就,到底關起門來做人也自給自足,日子過得很安逸。

    我倆渡過許多黑暗的日子:他在公司裡受了氣,回來傾訴,我勸解他,他便並著一口氣去找更好的事情,因此我們決定暫時不要孩子,一拖便這些年。人就是這樣,不穩定的時候但求穩定,穩定的時候又求變化。

    一日下班回家,比往日早了點,很意外,一開門便看見李德明的外套搭在沙發上。

    隨即聽到書房中有人談話,是咪咪與李德明的聲音。

    咪咪正說—「他太年輕,又不懂事,與他約會,非常乏味。」這是在說保羅,可憐的保羅。

    李德明說:「你總要給他機……我們總不能介紹老頭子給你呀。」笑。

    我很氣,他對我,從來沒有這樣談笑風生過。

    我用力敲敲房門,「我回來了!」免得再聽下去。

    咪咪推門出來,大約我的臉色有點不好看,她很快的醒覺,當下無語,回客房去。

    我還沒開口,李德明便說:「你這是怎麼了?恁地小家子氣,回到家來板著一張臉,什麼意思?難道我與你小堂妹在書房裡說幾句話便會說出毛病來不成?你又不是沒知識的鄉下女人,你的聯想力也太豐富了!」

    我為之氣結。

    可是又想不出有什麼言語可以駁倒他。

    我洩了氣,於是說:「如果你愛我,就免做這類令我生氣的事。」

    李德明不賣賬,「這是另外一回事,三十多歲的女人,對人對事都得當心點,

    咪咪明兒回了家,把你這個笑話傳出去,叫我怎麼做人?」

    我狠狠地說:「你就是不肯縱容我一點,你不能做人,跟我離婚好了。」

    「幼稚!」李德明吼叫,「不可救藥。」

    咪咪來敲門,「是為我吵架嗎?」

    「不是,」李德明說,「是為了這個愚蠢的女人。」

    我說:「有外人在,靜一點。」

    李德明不出聲了。

    咪咪說:「如果是為我——」

    李德明死要面子,「不是為你。」

    咪咪說:「不是為我,我也要動身走了,父母已替我寄了機票來。」

    「幾時走?」我並不打算挽留她。

    「下星期一。」她說,「還有三天。」咪咪微笑,「也足足住了三個月。」

    「也一定住膩了吧?」我問:「我幫你收拾一下,順便買些紀念品帶回家去。」

    「謝謝。」咪咪說著退出書房。

    李德明說:「我不會原諒你。」

    「她是我家的親戚,要笑也笑我,笑不到你身上。」

    「你太無稽。」李德明說:「既然你懷疑我的人格,更不應與我在一起。」

    「你是不是想離婚?」

    「我沒有空跟你胡鬧。」

    事後我覺得很羞傀,不該因為這樣一件小小事而傷多年和氣,因此對咪咪益發客氣起來。

    那個保羅常在我們家進進出出,充作觀音兵,每個女孩子身邊都有這樣的一個人,次數來得多了,就像自己人一樣。

    他是個長得很清秀的男孩於,家境也好,常常開著家裡的車子來接咪咪。

    直到咪咪動身的前一日,李德明的氣尚沒消。

    他說:「我要是喜歡小女孩,學校裡不知有多少,早就出事了,我教了十年的書!侮辱!整件事對我是侮辱。」

    我忍耐著不出聲,也許是我多疑,但我得保護自己,社會不能因我讀過大學而覺得我應該大方地把丈夫讓出去照顧其它女人。

    我覺得我做得對。

    送飛機之前,我們約好在機場餐廳等,我自公司趕到的時候,保羅已經到了,但不見咪咪與李德明,打電話到家去,他們已經出來了沒有人接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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