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亦舒
他臉色鐵青的罵:「叫我進來?你這個地方,簡直是個妓館!」
尚彼沒聽懂,可是也知道是誤會,他連忙高聲呼喚:「米雪兒!」
他的愛人自房間裡走出來,「什麼事?」
尚彼說:「這是我妻子,我們兩人是小白的朋友。」他拉著米雪兒的手,「來我們做早餐去。」
雅倫馮知道錯了,驚悔交集。
我灰心的說:「我們永遠沒有可能在一起,你的思想太狹窄,心地太骯髒,一男一女便必然上過床了,兩女一男為什麼不是性派對呢?我們的想法不一樣,再見。」
「小白——」
「你令我的生活不快!我們是兩種人!你為什麼不能明白?為什麼你一定要侵犯我的自由?」
「小白。」
「你走吧,我不要再看見你,你沒有資格侮辱我與我的朋友,你走吧。」
他看著我很久,他說:「對不起。」眼睛都紅了。
「你是我的什麼人?竟然出口傷人,你付出過什麼,要得回那麼多,你買給我一杯咖啡,便想得到我的靈魂,太過份了。」
我把門大力推上。
尚被與米雪兒表示歉意。
我說,「這種男人,怎麼忍受呢?」
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使我在朋友面前丟臉,我不會忘記,我是那種一輩子記仇的人物。
雅倫馮被我轟走以後,我趕緊去訂飛機票,自覺很笨,為一個不相干的人白白在香港耽了一段時候,想起來很可笑。
就在上飛機的前一天,張打電話來。
他說:「你是真生氣了?臨上飛機都不通知一聲,十多年的朋友因一些小事就一筆勾銷。」
我說:「你把我當朋友嗎?」
「不把你當朋友,我巴巴的打這個電話?熱面孔貼冷屁股呢,我放著現成的熱面孔,還怕貼不到冷屁股?」
我忍不住笑。
「真庸俗!」我說。
「告訴你,雅倫馮與麗絲終於決定結婚了。」
「啊?」我一怔。
「昨天決定的。」張說:「麗絲高興得不得了,她等這一聲求婚足足等了十年。同時她覺得以前對你的態度是錯誤的,是以她要替你——」
「張,如果你是認識我的話,你想我還能與她一起吃飯喝茶嗎?」
「人家是好意。」
「我一向不管這些。」
「小白,你還是回歐洲去吧,」張說:「你根本不是中國人了。」
我哼一聲,「你別以為洋人個個都像我這麼瀟灑。」
「你並不是瀟灑,你不過記仇,什麼人得罪你,你便記一輩子。」
我差點沒拍手,一邊說,「講對了!」
我掛上電話,心中很替雅倫馮惋惜。
這麼快便投降,年紀還很輕,三十上下,剛剛開始,為了一點點的安全感,娶個需要他(並不見得是愛他)的妻子,就此渡過下半輩子。
雅倫馮是有一點潛質的,將來他這個潛質若是不發揮還好過,若是他處處求進步,麗絲會被他遠遠拋在後面,他們的婚姻仍然不持久。
我隨即想:這是旁人的事,與我無關。
那夜卻失眠了。第二天睡到中午。家裡冷清清的,我有點懷念別人小家庭的熱鬧,然而別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不能在小公寓裡生兩個粗糙的孩子,把他們養大,在廚房中一天煮三頓飯,穿一條牛仔褲去買菜,閒來往菲律賓旅行。
我還要作畫與開畫展,我尚未成名,我的生命還有一大段要走的路,我不能自尋障礙。
門鈴響了起來,我披上睡袍去開門。
門外是雅倫馮。
本想諷刺他幾句,終於忍住。相識一場,分手在即,寬容點算了。
「聽說你明天要走。」他說。
「正是。」我說。
「這所公寓呢?」他問:「任它空置?」
「這種小問題,何必操心。」我說:「你呢,聽說結婚了?」
「是。」他默然。
「你們會很快樂。」我說。
「我最恨你言語間的蔑視:『你們』『我們』。」他說:「一輩子忘不了。」
我很覺歉意。
隔了很久他說:「人們很奇怪,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想說:我才不會那般妥協。可是終於又忍住。
我說:「祝你幸福。」
「小白,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只能過普通的日子。」他起身告辭時如此說。
他所不知道的是,我也是一個普通的人,只是生活方式不同,就在不久之前,我對他很有一點感情。
我們之間只差那麼一點點。
兇徒
從莉莉家中出來的時候,她跟我說:「你一個人進進出出,難道不害怕?治安這麼壞。」
我聳聳肩,「盡最小心罷了,真有什麼事,找個手無駁雞之力的男朋友同行,未必有保護作用。」
我獨自開車回家,停好車,用鎖匙開鐵門。
守門的人向我點點頭,我問:「好嗎?」
他說:「四十四號來了警車與救傷車,此刻還沒有散呢。」
「什麼時候來的?」我問。
「傍晚,有人開槍傷人。」
「入屋行劫?」
「不是,仇殺。」
「傷者死了沒有?」
「沒有。送到醫院急救去了。」
「兇手呢?」
「也許在這附近,也許已經走遠了。」他閒閒道來,就如說報上另一宗新聞般。
我進鐵門,按電梯。
電梯還沒有下來之前,我慣性開信箱。信箱中有三份雜誌兩份賬單。
進電梯我按九字。
出電機,正預備開另一重鐵門,忽然有一個男人竄出來,用一件烏油油的武器指著我。
那是一柄槍。
我比想像中鎮靜。這種事香港市民遲早都會碰上,是生活的一部份。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不准叫!」他沉聲說。
我說:「我有叫嗎?我不會叫。」
他穿得很好,西裝、領帶、薄底皮鞋。
我問:「你要什麼?」
「開門進去。」他揮揮槍:「快。」
「我腕上這隻手表當都可以當一萬元,你應該心足。」我說:「快走吧。」
「進屋子去,快開門!」
「你到底要什麼?」我問:「門我是不開的了,我不會這麼笨。」
「你想死?」
「如果命中注定我這麼——」
他揚手給我一個耳光,搶去我的手袋,掏出鎖匙開了兩重門。
我伸手摸臉,火辣辣的痛,摸了一手血。
人們對於血有種特殊的恐懼,我也不例外,怔住了,漸漸我的心裡發麻。
他要進屋子,看來這件事還剛剛開始。
我看著他,服從的進屋,開亮燈。
「你一個人住?」他問。
我不知道該怎樣答。
「是不是一個人住?」他有點不耐煩。
我怕再度挨打,點點頭。
我走到浴間取毛巾抹血,他手上的戒子劃破了我的臉。
他說:「走出來坐下!」
我帶著藥膏與橡皮膠走到他面前坐下,包好傷口。
他吞一口唾沫,「對不起。」
我很驚奇,抬起頭看他。
「很痛嗎?」他問。
我搖搖頭。
「請你給我一把熱毛巾。」他看上去很疲倦。
我進浴室絞了毛巾給他。
他道謝,手槍仍然指著我,左手揩完右手揩。
「有沒有什麼喝的?」他問我。
「啤酒、牛奶、水、茶。」我簡單的報出來。
「茶。」他說。
「我要燒水。」
「好,你去燒。」他說。
他用我的電話,說著一種我聽不懂的中國方言。
水開了,我沖一杯中國茶,一杯牛奶紅茶,拿著出去。
他來不及的搶過紅茶遞到嘴邊就喝。
「當心燙!」我說。
他放下茶。
我看清楚了他的臉,相當端正,如果稍後警方要繪畫查案,我一定能夠把他認出來。我不認為我會死,我還年輕,我要活下去,我會活下去。
「對不起。」他說:「下面佈滿警方的人,我又要用電話——」
呵,他是那個槍殺犯!
「我不會傷害你,我只想吃點東西,休息一下,與自己人聯絡上了,馬上走。走之前我會把你綁起來,我不想警方立刻追上來,你明白嗎?」
我小心地點點頭,略為放心。
「不要令我做出意外的行動,你要聽話。」他說。
我點點頭。
「好,你聽我說:我要一隻文件夾子。」
我打開抽屜,把我裝各種賬單的風琴文件夾取出來,將單據放入一隻空紙袋,把夾子遞給他。
「謝謝你,我很幸運,碰到的是你,如果是一個阿嘛,真是不堪設想。」
「他把槍放在附近,匆匆自西裝外套裡袋取出一疊疊舊的千元鈔票,一迭總有好幾萬元,另有一小袋東西,一併放進文件夾,合上。」
「第二:我身上這件襯衫上有血漬,要洗一洗。」他問:「天亮之前會不會幹?」
「我有乾衣機,半小時連洗帶熨。」我說。
「好得很。」他緩緩脫下外套,領帶,最後是襯衫,遠遠地拋在客廳一角。
我走過去拾起,開動洗衣機。
他的內衣上也有血,但是我不說什麼。
「你有什麼食物?」他問:「我肚子餓。」
「罐頭湯、三文治。」
「好極了,麻煩你。」他說。
他的聲音充滿憂慮與驚惶,盡量壓抑。
我在廚房裡靜靜的為他做晚餐,廚房有一個窗子,對牢對面人家,我如果叫救命,他們會以為是夫妻吵架,而我心臟就先中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