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亦舒
「好,限你廿分鐘趕到,山頂舊咖啡廳。」
但是安東尼怪我,他問:「你為什麼叫他來,我不需要他,我自己懂得到希爾頓。」
我笑:「他需要你。」
「不要緊,我不會怪他,生意毫無問題。他做了件好事——我因此認識了你。」
我抱住雙臂,看著他笑。
「首先,」我說,「你要把中文名字告訴我。」
「自然。」他說:「蘇震佳。」
我伸出手,「你好你好。」
他微笑,「我明天能約你吃晚飯嗎?」
「自然?」我說。
我心中在想,如果鬼靈精侄女兒再打電話來,我可以跟他說:「有人約會我。」
他點起一枝煙。
奇怪,就是因為那個廣告——
小林的車子趕到了。
他奔出來與蘇震佳握手,道歉,他送他到酒店。
我回家。
多少年心情未曾這麼好過了。
我吹著口哨,打開衣櫃,不知為什麼,把跳舞的裙子都取出來查看。
忽然電話響了,我連忙接聽。
是蘇的聲音,他說:「還沒睡?」
「馬上睡了。」
「記得,明天有我的約會。」
我快樂的說:「是,我會記得。」
自然記得。
偶遇
雅倫馮是張太太張先生介紹我認識的。
聽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那種在殖民地受教育,打幼稚園起就得講英文,一帆風順到香港大學,考到碩士,在政府機關找到所謂一份高薪的工作,非常年輕有為的樣子,開著一部日本房車進出上班,日日如是,可是生活得很起勁。
中國不是因為他們而強的。
我最不喜歡這種男人,一點出息都沒有,缺乏氣質,也許他是牛頭角順嫂心目中的乘龍快婿,但對於我,他什麼也不是。
況且那日雅倫馮帶著他的女友麗絲一起赴會。
麗絲是一個小巧的女孩子,五官端正,稱得上漂亮,也頗能說幾句笑話,可是她沒有那種陽光空氣,大地芬芳的味道。
香港土產。我想。
張先生他們很客氣,可是我仍然覺得悶。
張說:「小白老說找不到男朋友,別太挑剔好不好?」
我笑笑。
我怎麼挑剔?我當時想,旨趣不同的人不能夠在一起,譬如說我看上了雅倫馮這個人,他也未必會喜歡我。
張又對雅倫馮說:「他們藝術學生,就是這樣子,浪漫不羈,成天披著長頭髮穿雙涼鞋曬太陽,要不就雨中散步,很不負責任的一種態度,卻又瞧不起我們這一群『普通人』。」張笑了。
我白張一眼。
張太太說:「她還算是好的,就是那把頭髮驚人點,」她摸我的長髮,「天然這麼鬈,天天怎麼梳擦呢?一大把熨過的稻草似的。」
麗絲說:「不少人特別去理髮店做成這個樣子呢,很流行。」她停一下好奇的問:「白小姐你幹哪一行?」
「我畫畫。」我說:「必要時也畫帆船與蛋家婦女。」
雅倫馮聽了笑出來。
「聽她的!」張說:「她取笑香港的文化呢,她住巴黎,回來分遺產,沒多久又回去過她那紅酒麵包的日子,她是閒雲野鶴。」
張太太說:「小白有很精明的頭腦,她在巴黎有一爿店。」
我問:「你們呢?你們倆做什麼?」
麗絲答:「我與雅倫是同事,同在政府機構做行政工作。」
張太太說:「他們是大學同學。」
我忽然失口說:「那不是慘過結婚?」
室內一片靜默,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走到露台去獨自坐著。
人生要過得豐富,因為我們只能活一次,住在香港,生活圈子已經夠狹窄,那還彷彿不夠,還得與同學戀愛,與同事結婚,彼此困死在一起,這樣子單調的生活,我不能想像乏味到什麼地步,換了是我,要做惡夢的。
張輕聲責備我:「你怎麼說這種話?得罪人的。」
我吐吐舌頭,聳聳肩。
「你自己是個吉卜賽,不能要求每個人像你,你要尊重別人的全活方式。」
「是,先生。」我說。
「去你的。」
這便是我認識雅倫馮的過程。
沒想到他會打電話給我。
那天我在洗頭,正使勁地擦頭髮,他電話來了。
我沒弄清楚他是誰,態度很壞。
他說:「我是雅倫。」
「雅倫誰?一百個雅倫。」我很不客氣。
「我是張的朋友,記得嗎?」他問:「我在你樓下,張托我拿點東西給你,能上來嗎?」
「哦,當然,」我說:「三樓。」
我不是不喜歡他,我只是對他沒有印象。
他上來了,手中拿著兩張畫,一張是我在找的雙色木刻的「陞官發財」圖。
我很高興歡呼起來,馬上因此對他青睞有加。
我坐在陽光下曬乾頭髮,一邊與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他喝著啤酒,有種異樣的興奮。
我說:「你們也許看我不入眼,張說我不負責任,在你們心目中,我必然是個散漫任性逸樂可恥的人。」我忍不住仰起頭大笑起來,「可是我正是這樣的人呢!」
他說:「『你們』,你口中的『你們』是些什麼人?」
「你們呀,你與麗絲——麗絲怎麼沒來?」
「她有事。」
「請恕我直言,你們好比籠中鳥,一半是不能飛,一半是不願飛,將來結婚生子,子女大了也念港大依著父母的老路走,在政府機關找工作做。我不是勸你們背個包袱去流浪——那是很俗的事——可是為什麼不豐富人生呢?你們是那種念了一科食物營養學博士,便自以為有權把曹雪芹當作一種蘋果批的人。你們與你們的朋友,香港充滿了『你們』,週末搓小麻將,到茶樓喝茶買金子儲蓄,閒時為到歐洲而上歐洲,太可怕了。」
雅倫馮跳起來,「小姐你未免太不公平,你所看不起的人正是香港的中上階級!老實說:你們這種自以為是的藝術家,故作瀟灑,不務正業,不外仗著家
中有幾個錢,便惡形惡狀地諷刺人批評人,勢利!」
我瞪著他。
「人人像你這麼漂亮地生活,小姐,誰掃垃圾?誰坐銀行?誰管店舖,你太不合理,太自以為超然!」
我把頭髮一甩,「不跟你說了。」
「嘿!辭窮了。」
我夷然說:「你們這種殖民地做官的,自然有種奴才氣,有機會便在市民頭上發洩。」
「人身攻擊!」他說。
我斜斜地看著他,一邊梳通了頭髮,打成粗辮子。
沒想到他居然有膽與我吵一架。
「請你吃飯。」他說。
「我才不要讓朋友看見我跟你這種人走在一起。」我說。
「你是藝術家,何必管旁人說些什麼閒話?」
我氣結。我說:「只怕你女友麗絲不饒我。」
結果我還是跟他走了。
我也不明白這件事。
他的頭髮太長,他的領帶太花,他的鞋子沒擦好,他的車子太保守,他的出身與背境都太普通……
但是他說話有一種神采,我必需承認他有幽默感而且敢打擊我。
像他說:「威爾斯親王追求你,你還嫌他老土。」
或:「你們這種留學生,學了幾句胡語,爬上牆頭罵漢人。」
甚至如:「說話這麼刻薄,當心下拔舌地獄。」
沒到一個月,他全部缺點都被那一份神采所掩蓋。
我相當享受與他交談。
可是麗絲很快發覺我對馮有好感,她的態度自然地惡劣起來。
她真狹窄,不見得我會勾引每一個談得來的男人。
我一笑置之,告訴張,下次他請客,有我就不必叫麗絲,有麗絲就不必喚我。
張的幽默感一向是很豐富的。他問:「既生瑜,何生亮?」
「她還想跟我作一時之瑜亮呢,做夢!」我自鼻子裡哼出來。
張說:「啊,沒想到你與她齊為雅倫馮爭風。」
「這種話你少說!」我狠狠道:「我不愛聽。」
「你是大小姐,她也是大小姐,都是自尊自大的角色,唯一的辦法是別把你們兩個人擺在一起。」
我轉頭走開。
那一夜睡不著,自己檢討自己,很覺不對。藝術家要有風度,我又不是愛上了雅倫馮。
再見到馮的時候,我笑著說:「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那小器的女朋友呢?」說了又後悔,我這麼輕佻,他會誤會。
「她耽會兒來。」他說。
「啊。」我說:「那我早點走。」這話說得更錯,我的面孔漲紅了。
馮遞給我很奇異的目光。
我把正經事辦妥後,便收拾行李打算回巴黎。空閒時間不外是泡在集古齋與嗥羅街。
我找到不少好的貨色,都釘在箱子中預備海運。
沒想到麗絲會來找我談判。
她穿著一套很拘謹的尼龍女裙,顏色很鮮艷,一看便知道是新衣服。臉上粉雖然多一點,可是仍不失為嬌悄那類,如果我有她那個容貌,我一定善於表現優點,不會像她那麼保守。
我開門給她的時候很詫異,不知她有何貴幹。但我還是請她坐下,問她要喝什麼。
「有什麼事嗎?」我問她。必然是有事的。
她說:「我認識雅倫已經十年了。」
「真的嗎?」我嬉皮笑臉的說:「我聽說過,你們是中學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