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亦舒
小林問:「你不怕寂寞?」
「我不怕。」
他老婆嘉麗絲說:「凡事有人商量,總比較好點。」
我說:「上哪兒去找那麼一個人。」
咪咪說:「你不去找而已,要不就嫌一班男孩子俗氣。」
我說:「與你們又成了兄弟姊妹一樣。」我笑了。
「有什麼條件?說出來聽聽。」
我說:「誠意,要有誠意。」
平常做人已經太虛偽了,感情要真摯。
真有那麼多沒誠意的男女。
一男一女約了我吃飯,那女孩子心想,要不讓我付賬,要不讓那個男人做瘟生,反正要她掏腰包,她是不幹的。
結果她早到,叫了一桌菜,她男友隨後來,又再叫一桌菜,付賬的時候。兩人一齊對我說:「謝謝。」
結果他們倆並沒有在一起,算盤太精刮了。
這就是沒誠意。
我問,「有什麼好的男孩子?」
「你要求太高,本身不過略具姿色,又要人家有文憑,又要懂得看紅樓夢,多嚕囌。」小林撇撇嘴。
週末約了嘉麗絲與咪咪吃飯,飯後吸一枝煙,坐著看電視。
我們在看一個香煙廣告。
我順手一指說:「那個男孩子不錯。」
「誰?」咪咪。
「那個,你看。」
廣告中的男孩子一邊開車一邊掏出香煙,深深吸一口,字幕打出來,他隨著一首輕快的音樂把車停下來,讓一個金髮女郎上車,揚長而去。
嘉麗絲問:「他?」
「為什麼不?」我說:「身體健康,一張端正暖性的面孔,很瀟灑的神情。」
咪咪像是遇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樣,呵哈呵哈的彎下了腰。
我罵她,「你這個十三點。」
咪咪說,「唉呀,我服了你,什麼人不好喜歡,竟看中了廣告男郎,發神經。」
「沒有這回事,」我說:「我只不過隨便舉一個例子,況且你管人家幹哪一行,只要有誠意就是了。」
咪咪說:「有誠意便可以牛衣對泣?」
我說,他對我有誠意,自然不想我吃苦,當然會拚命賺了錢來養活我。」
嘉麗絲說:「我倒蠻喜歡她的態度,寧缺毋濫。」
那天告別以後,我把整件事忘了。
隔了幾乎一個月,咪咪忽然摸到我公寓來。
她說,「給你帶來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我問。
「你知道那個廣告?」
「什麼廣告?」我莫名其妙的問。
「那個香煙廣告中的男孩子。」
「是。」我說:「怎麼樣,現在又有兩個新歡,一個是坐帆船的,另一個騎馬。」
「我有個親戚是做廣告行業的,他幫我去打聽那個人的來龍去脈。」
「是嗎?」我笑問:「真要為我介紹男朋友?」
咪咪說:「不錯他長得很好,但我擔心他不會有腦袋,」她指指頭,「這種男人只有一個殼子,沒味道,長久相處你就知道了。」
「人家眼睛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笑:「也許早已結了婚,也許有女朋友。」
咪咪說:「香港能夠有多大?你放心,一下子便查得他一清二楚。」
「拜託你了。」我輕描淡寫地,並不認真。
「你不當一會事,我可不替你瞎忙瞎起勁。」咪咪推我一下。
「你想我怎麼樣?」我無可奈何的說:「馬上患花癡症?」
「等著我的好消息。」她向我擠擠眼。
她一陣風似的來,又一陣風似的走了。
我歎口氣。
那夜我九點鐘就上床睡覺,侄女兒打電話來,說半天,然後問:「你還沒到七十歲,這麼早就上床睡了?」
我說:「因為我很累,我白天要工作十小時,不比你,衣食住行都由爹娘包起,什麼都不必擔心,因此精力無窮。」
她說:「可是你也過過那種日子呀,為什麼那個時候你沒有努力找男朋友?」
「我在找,我在找,你別擔心。」我說。
嘉麗絲與小林這一對聽了閒言閒語,連忙約我喫茶。
小林說:「聽說你與一個拍廣告的男人在一起,這種人是不可靠的,你要三思而行,陰溝裡翻船划不來,你有正當職業……我知道這一行多滑頭,我自己便是廣告人。」
我問:「他們為什麼不說我已經跟這個人生了孩子呢?」我氣結:「我根本不認識他……」
小林連忙又說,「是不是?沒吃羊肉就已經一身騷。」
嘉麗絲問:「你到底與他怎麼樣?」
「誰呀?誰跟誰怎麼樣?」我怪叫起來。
嘉麗絲作一個瞭解狀說:「我們是這麼久的朋友了,凡事有商有量,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你別剛愎自用好不好?」
我忍住氣說:「聽我講好不好?你們兩人請壓抑一下澎湃的熱情,聽我講清楚。」
「說呀。」
「我還沒有機會認識這個男人,咪咪有一個干廣告的朋友,正在打聽他的姓名住址,你們別開始幻想好不好?」
嘉題絲鬆口氣隨即以非常非常失望的語氣說:「怎麼,進展得這麼慢?」
我問:「你們在等一場好戲是不是?」
他們一付拭目以待的樣子。
我攤攤手,「令你們失望了。」我說。
「別客氣,」嘉麗絲,「只怕你不肯把這齣劇演下去。」
「有你們這樣的朋友,誰還需要敵人呢?」
「啊,話不能這樣講,」嘉麗絲說:「我們是真心為你好,咪咪專門做這種事,介紹亂七八糟的人給你。」
我說:「別緊張,多認識一個朋友有什麼壞?」
小林說,「女人在戀愛中,是不可理喻的。」
他們雙雙告辭後,我扭開電視,又看到那廣告中相熟的面孔。
我心想…這個倒霉的男人,不曉得知不知有這麼多人在談論他。
或許他只是一個言語無味的男人,虛有其表。
或許他只喜歡追求小明星小歌星。
或許他不務正業,一輩子就靠拍拍廣告混著過,年老的時候無以為生。
這些都有可能。
我太過慮,我甚至不認識他,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即使他是一個很浪蕩的人,那也是他的事,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我又多歎一口氣,這算是什麼呢,為一個不相干的男人擔心。
咪咪隔了幾天又打電話來。她約我出去喫茶。
我說:「咪咪,我沒有時間,有什麼話現在說吧。」
「反正也不是好消息,省你走一趟,也罷,那個男孩子不是香港人他是美籍華人,都不會說中文,住洛杉磯,我見沒希望了,也沒問姓名——除非你打算到美國去。」
我笑,「不可能,我並不喜歡美國生活。」
咪咪惋惜,「說不定他就在找你這麼樣的一個女孩子。」
我說:「沒關係,謝你了。」
「他與香煙公司簽了長約,以後所有廣告都由他『主演』,你別說,看順了眼,我覺得他有種健康活潑的氣質,這種男人即使跟他流落荒島做魯賓遜,也蠻有趣。」
「說不定他偏偏染有何芙蓉癖。」我哈哈笑。
咪咪問:「你沒有看過那套五粒星洋酒廣告?那個男的也不錯——還有,法國金筆那個男生據說還沒女朋友。」
「咪咪,算啦。」
「怎麼你放棄了?」
「我沒有放棄,只不過別在這件事上做文章了。」
「週末你幹什麼?」
「與同事吃午飯,然後逛公司。」
「多無聊。」咪咪說:「你多久沒穿跳舞裙子了?那麼一付好身材,白白的浪費掉。多久沒到淺水灣酒店看影樹走沙灘?多久沒到一爿好的法國餐廳吃燭光晚餐?多久沒有人向你低低的說『你今天真美?』多久——」
我笑:「多久沒收到花束糖果了?多久沒人輕輕的撫摸我的頭髮了……別再說下去,我都快哭了。」
「你這個人活該寂寞!」她咀咒我:「你並不擔心憂慮,告訴你,假如你不幫助自己,別人幫不了你。」
「我擔心,我為什麼不擔心?」我說:「我很失望那位男士不是香港居民,真的!」
「你聽上去一點不憂慮。」她掛了電話。
我聳聳肩。
可是我工作太忙,每天回到寫字樓,簡直不敢坐不來,因為一坐下便要開始工作,我情願稍站一會兒,鬆口氣再說。
我沒有時間感到寂寞。
寂寞是很奢侈的一回事,職業婦女天天七點鐘跳起床來化妝穿衣出門,姥姥也沒時間寂寞。
家庭婦女忙生孩子,與丈夫沒對白就多生一個,也沒有空寂寞。
唉。寂寞。
週末起床,已是下午二時,我忙著做茶夾三文治,休息夠了便想到街上逛,到處打電話給人,一邊看早報。
嘉麗絲氣道:「今天是我們結婚紀念日,沒你的份,早不問,顯得你沒誠意。」
「順道帶我一道去。」我說。
「不行!找個老公嫁掉,日日陪著你,不是更好?」
「我又不要天天有人陪,我只想星期日下午有人陪。」
「登報徵求吧。」她摔電話。
「喂,喂!」我無可奈何的放下電話。
我繼續看報紙。
電話鈴又響,我拾起聽筒。
嘉麗絲的聲音:「你反正有空,幫我們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