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亦舒
「可有獎品?」?
「明天早上九時你到系來找我。」
展圖鬆了一口氣,「明天見,教授。」
回到家中,她才知道自己有點累。
閉目休息,她幻想自己是一九三七年一隻捕鯨船上的水手。
她是一個少年,夏季某一日,他跟隨大隊出發,在浩瀚的太平洋捕鯨。
那真是捕魚的全盛時期,整個海都是豐富海產,政府又不限制,環保組織尚未成立,需要什麼,都可以到海裡拿。
看到了,遠處有鯨魚台噴水,快,快把船駛近去,呵,鯨魚,像小島一般大的哺乳動物,他第一次聽說鯨魚不是魚的時候簡直不相信雙耳,可不是,鯨魚是胎生的。
紮實的捕鯨船在大海裡如一塊葉子般飄浮。
魚槍如大炮似射出去,中了!中了—.有人大喊起來。
剎那間深紫色的海水泛出鮮紅的血,驚、心動魄。
掙扎良久,魚槍漸漸收緊,那小島在海中打滾翻騰,終於不敵,死亡,浮上水邊,被船拖回岸邊。
那時解剖鯨魚還尚未廣泛使用機器,由人手操作,鯨胃剖開,滾出無數魚、蝦、螺,慢著,這是什麼?
大家緩緩走近。
呵!那是——
展圖跳起來。
倒底是什麼呢?
明天,教授會告訴她嗎?
鬧鐘把她喚醒時,展圖其實剛剛入睡,不過她不覺疲倦,立刻梳洗出門,她背著一隻大帆布袋,袋裡裝有錄音機,照相機,錄映機以及一隻小小複印機,呵,當然還有手提無線電話。
同樣是這個世界,半個世紀前的裝備比起今日可差遠了。
展圖記得她第一次看到寶麗萊照相機之際,才六七歲,真覺奇妙,也衷心佩服科學家。
他們陸陸續續發明了那麼多對於生活有實際幫助的實用產品。小車子開到卑詩大學時剛九點,學生們開始趕來上課。展圖的打扮與他們沒有太大分別,一般是蓬鬆頭髮,迷茫眼神,皎潔面孔。
教授在等她。
他見到展圖立刻說:「請跟我來。」
修飾整齊的他全身散發著學者的魅力,展圖樂意與他打交道。
「一切從本系的資料貯藏室開始。」
他把她帶到資料室,推開門,只見一隻一隻架子上全是檔案,像小型圖書館。
展圖說:「太浪費地方了,若全部輸入電腦,以後查閱,大可省時省力。」
「我也是那麼想,故有意著手整理資料。」
「你讀到了有關一九三七年彌敦港鯨魚站的資料。」
「是。」
「請讓我看看。」
他自鎖著的抽屜取出一本陳舊的日誌本,展圖看到封面上寫著:一九三七年夏季研空記錄,彼德摩理斯教授。
展圖小心翼翼接過日誌本,坐下來,「摩理斯今日還存活嗎?」
「十年前去世,活了七十四歲。」
「嗯,事發那年,他三十歲。」
「不錯,這是他的親筆日誌,前數十頁是純學術記錄,請翻到六十三頁。」
展圖立刻翻到該頁,只看到第一行摩理斯就這樣寫:「今日,發現了不可思議之事!昨日下午捕捉到的一條抹香鯨,剖開魚腹後,發現了匪夷所思的物體,當時,魚夫王京、劉大文,以及哥頓金寶均在場,我們戰慄了,那魚腹裡竟是——」
看到這裡,日誌缺了一角,展圖嘩一聲叫起來,「誰撕掉的?」
勒勃朗笑了,「你的反應與我一樣。」
「太討厭了,誰把記錄撕掉?」
「是摩理斯本人,你看第二頁。」
展圖讀下去。
「魚夫大驚,怕受詛咒,堅持將那件神秘生物扔入大海,好讓之安息——」
展圖又怪叫起來,「那倒底是什麼?」?
日記上這樣寫:「我是科學家,理應追蹤線索,直至真相大白,公諸於世,可是我新婚,妻剛誕下一女,此事勢必會影響家人生活,如此擾攘,可值得呢,我需三思。」
啊,展圖動容。
「我連忙找來照相機,拍攝照片,此時,水手已十分鼓躁,欲將我逐出捕鯨站,說我的研究工作必為他們帶來噩運,他們手持武器,我無法與他們爭持,他們迅速將那奇異生物拋入大海……」
那本日記寫到此處為止。
以後半本都是白紙。
「照片,照片在何處?」
「遍尋不獲。」
「摩理斯的後人呢?」
「妻子已去世,唯一女兒現居美國新澤西,我與她通過電話,她是一名頗負盛名的
室內裝修師,對此事一無所知。」
「你可曾與同事商量此事?」
「在大海中操作,最易產生幻覺,捕鯨船上活動範圍狹小,人如國獸,勞累辛苦,更易患群眾歇斯底里症,再加上霖酒的幫助——」
展圖說:「太不科學了。」
「除非找到更多證據。」
「所以你要登報尋求證人。」
「是,」勒勃朗說:「這件事處理得不好,對我的前途很有影響。」
「你放心,我不會張揚出去。」
「這就是全部事實。」
「這兩天有沒有人與你聯絡?」
「只有你。」
「這王京與劉大文二人都是耄耋老人了。」
「他們有無可能與子孫談起此事?」
「既然認為是不祥之物,我想以華人習性,是越快忘記越好。」
「恐怕是。」教授長長吁出一口氣。
「多謝你與我共享這段秘密。」
勒勃朗欠欠身,「莫小姐,我的榮幸。」
展圖那老問題又來了,「教授,魚腹裡倒底是什麼?」
「來,我們到飯堂去喝杯咖啡。」
走到室外,展圖吸一口氣,像是自迷離境界回到現實世界。
一杯咖啡在手,兩人聊了起來。
勒勃朗說:「可能只是一隻巨大的八爪魚。」
展圖笑了,「或是尼斯湖海怪。」
「但是,我卻不那麼假設。」
「是,教授與水手均見多識廣,若是尋常海洋生物,必不致驚惶失措。」
「你說呢?」
展圖道:「我甚至不會說是一條真的美人魚。」
「那是什麼?」
展圖答:「不知怎地,我即時聯想到那是外太空來客的遺體。」
勒勃朗看著展圖,「我有同感。」
展圖說:「假設天外來客的小小登陸艇停在太平洋上,剛欲有所行動,那龐大的抹香鯨張大了嘴,連人帶艇吸進魚腹。」
「多不幸的意外。」
「多日後,被彌敦捕魚站的水手發現了他。」
「極有可能。」
「教授,謝謝你招呼。」
展圖告辭。
因無足夠資料,特寫無法完成。
真可惜。
春季來了,展圖總覺得脫下大衣換季是天底下最快樂的事之一,而一個人,若果不懂得為生活中十分卑微的事慶幸,那麼,他修養一定還不足。
在這個時候,展圖發覺她與勒勃朗正定期約會。?
可以算是約會嗎?抑或,只是交換消息??
兩個人喝杯咖啡,談談近況,不算什麼吧,兩個人都未婚。
展圖常說:「勒勃朗,你真是一個幸運的人,天下居然有這麼好的工作,政府付薪酬住宿給你去研究探討海底的古怪生物。」
勒勃朗笑,「可不是,沒錢我都肯做。」
「貼一點都無所謂吧。」
勒勃朗看著展圖,「你的工作也不差呀。」
「呵,我一直感謝上帝給我多姿多采的職業。」
「不過還不及探討海洋的奧秘那樣精彩。」
「真是,海洋佔地球面積三分二,可是我們對海洋知道得那麼少。」
「就因為在腳底下,所以興趣不及探討太空那麼大。」
「我到今天還在想,那鯨魚腹內,究竟有些什麼,你看你的古怪啟事,一點作用都沒有。」
勒勃朗大不以為然,「怎麼沒用?我不是認識了你嗎?」
展圖笑,「哈,認識我有什麼用?」
勒勃朗不出聲。
展圖覺得氣氛有點異樣。
忽然勒勃朗有點生氣,他說:「真沒想到新聞觸覺那麼敏感的女子在其他事上那麼遲鈍。」
不不不,展圖並不笨。
她只是沒防範這件事會發生。
她需要時間好好想清楚。
雖然她的言行舉止均已為西方社會同化,但卻還沒有打算與外國人走。
故在接著的十來天中,即管掛住勒勃朗以及他的奇異生物,卻未有再撥電話給他。
星期天下午,展圖在做一篇有關青少年與毒品的特寫,電話鈴響了。
「展圖?快來快來,我有新發現!」
是勒勃朗,「可以立刻在電話裡告訴我嗎?」
「不行,非你親自來一趟不可,我等你。」他已掛上電話。
展圖心彭彭跳,她立刻放下工作,跳進小車子,駛到勒勃朗家中去。
新發現!
這件事總算有結果了。
勒勃朗教授站在門口等她,「你來了,真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他迎她入屋,斟出香檳招呼。
展圖笑道:「的確值得慶祝。」
「可不是。」
展圖放下水晶杯,「請告訴我,鯨腹內倒底有些什麼?」
她興奮得臉都紅了。
誰知勒勃朗莫名其妙地看著她,「鯨魚,什麼鯨魚?」
展圖如被人在頭頂淋下一桶冰水,知道中計,十分生氣,「你叫我來幹什麼?」
「談談我們之間的事。」
「教授,你我之間,什麼事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