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亦舒
對方通知她第二天到寧靜路一號李宅面試。
雪虹並不是看護,她一向擔任接待員工作,公司在經濟不景氣下結業,她閒在家中已有半年,狹小的居所,兄嫂孤寡的臉容,都催逼她早日離家謀生。
寧靜路在郊外,環境上佳,可是雪虹內心緊張,沒有心情欣賞風景。
女傭問明來意,開門讓她進去。
會客室內有幾位年輕女子正等待面試,有兩人還穿著看護制服,雪虹知道機會甚微。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
主人相當體貼,叫傭人斟上一杯荼。
雪虹在交通上花了個多小時,已經有點口渴,看到香茗,一飲而盡。
她是最後一名,其他面試人一一離去,她等了的二十分鐘。
終於輪到她了。
她跟著女傭到書房。
究竟是服侍甚麼人呢?
只見一個容貌艷麗的少婦正在吃點心,看見雪虹,伸手招她:「過來。」
雪虹只得走近。
「這裡坐。」
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太太咳嗽一聲,「這位是李太太,我是顧姨。」
雪虹連忙招呼。
美貌的李太太忽然問:「任雪虹你幾時可以開始工作?」
雪虹一怔,沒想到李家那麼快聘用她,一時驚喜,作不了聲。
管家顧姨連忙說:「太太,她沒有經驗。」
李太太笑了,「推輪椅何需經驗,就是她了,我喜歡她的大眼睛,看了舒服。」
雪虹張大了嘴,沒想到眼睛會幫到她。
李太太已經站起來,伸個懶腰,「你們談細節吧。」她離開書房。
在家,也戴著首飾,穿著極細的高跟鞋。
管家無奈,登記了雪虹的身份證明文件號碼,把月薪數目告訴她,確是優薪。
「你負責推李先生輪椅,記住,少說話,聽見甚麼,勿作回應。」
雪虹點頭。
管家看著她,「太太的眼光不錯,你的確比其他的女孩子沉默。」
雪虹不出聲,這李家有點神秘。
「我帶你看宿舍。」
獨立的員工宿舍在洋房後方,門一打開,雪虹就喜歡,環境比狹窄的家好多了,地方光潔、傢俱齊全。
「來,去見一見李先生。」
雪虹猜想李某是個八十老人。
但是不,坐在園子裡曬太陽的他是個年輕人,相貌英俊,笑容和善。
他坐在輪椅上,全身癱瘓,脖子以下完全不能動彈。
雪虹十分震驚,知道不能露出任何惋惜的神情來,故維持緘默。
管家介紹:「李先生,這是雪虹。」
他十分客氣,「我叫李作榮,雪虹,歡迎你。」聲音通過一具小小擴音器發出,有點不自然。
「請你推我到荷花池旁。」
管家低聲說:「雪虹,你的工作開始了。」
雪虹點點頭。
「有甚麼事,按動輪椅上這個紅色掣,醫生與看護立刻趕來。」
雪虹說聲明白。
管家轉身去忙別的工作。
李先生對著荷花池很久,雪虹耐心站在他身後,看到他一頭黑髮,卻動彈不得,不禁無限感慨。
而她任雪虹,雖然窮,卻有手有腳,值得慶幸,雪虹第一次覺得四肢健全竟是這麼幸福。
李作榮忽然說話:「是一次交通意外。」
阿。
「剎那間改變了我的命運。」
雪虹內心惻然,卻一聲不響。
「回書房去吧。」
雪虹推善他回屋,由他領路,「向左轉,從長窗進去,對了,當心窗簾。」像開車似。
雪虹到底年輕,忍不住笑了。
「會閱讀嗎?」
「可以。」
「隨便讀些甚麼給我聽。」
雪虹在書架子上抽出一本畫冊,一看,是本生物書籍,她翻到某一頁,讀起來。
「生物怎樣分類?動物一共分二十多部門,其中主要的有原生動物如草履蟲、變形蟲,海綿動物,似海綿、腔腸動物,如海蜇、珊瑚……」
李作榮說:「多麼有趣。」
「還有扁形動物,像血吸蟲,線形動物,像蛔蟲。」
「人呢?」
「人是哺乳類動物。」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在書房門邊出現,「談甚麼,那麼高興?」
李太太進來了。
才一點點時刻,她已經換了衣服妝扮,紫色的胭脂配橙紅窄裙。
她閒閒坐下來,眼睛並沒有看書丈夫,嘴裹卻說:「李作榮,你看我對你多好,找到個小美人來替你推輪椅。」
雪虹不自在,可是想起管家叮囑,只裝作聽不見。
李太太似笑非笑:「李作榮,你答應我的事,可一定要辦到啊。」
這對夫婦好不奇怪。
只聽得李作榮回答:「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事,我一定做到。」
李太太仰著頭笑起來,「那太好了。」
她忽然走近輪椅,惡作劇地按下一個鈕,輪椅立刻打轉。
她笑著走出書房。
雪虹非常震驚,急急接停輪椅,並且叫看護來照顧病人。
李作榮十分鎮靜,「不用了,我沒事。」
雪虹不出聲,內心氣忿。
「我累了,送我回房間。」
一名看護已經迎上來接手,雪虹只得返宿舍梳洗。
她正想吃午飯,忽然管家的電話到了。
「李先生叫你一起午餐。」
她下樓去大宅,剛好看到李太太駕著一輛紅色開篷跑車離去,她又換了衣服,穿著黑色皮外套,鮮紅的指甲更加奪目。
這是一個不安於室的女子。
李作榮根本不能進食,他只能自管子吸收營養劑。
飯桌上放著精緻的小菜,只得一雙筷子。
雪虹覺得李太太應該陪他多一點。
李作榮彷彿明白她的心意,輕輕說:「對著我,她說吃不下舨。」
雪虹不以為然,她痛恨所有涼薄的人。
她肚子餓了,吃很多,添了兩次飯。
飯後,她推他到電視機前,選擇了歷史節目。
看了一半,他問:「這場戰爭叫甚麼?」
「世紀初奠邊府之役,越南大敗法國,爭取到獨立。」
「你對歷史很熟悉。」
「我不過讀電視雜誌中節目簡介。」
李作榮笑了。
雪虹忍不住說:「法國人強馬壯,兵力充沛,怎麼會一敗塗地。」
李作榮答:「輕敵。」
原來如此。
「告訴我關於你自己。」
雪虹只得說:「父親是教師,早逝,兄嫂當家,母親和我與他們同住。」「嗯,還算和睦嗎?」
「世上很少真正融洽的家庭。」
李作榮嗯地一聲。
雪虹立刻噤聲,她實在講太多了,再不住嘴,後果堪虞,她不再說話。
片刻看讀來接李作榮去注射。
雪虹感慨萬千。
偏廳裡有一張荼幾,上面放著許多銀相架,都是李作榮在受傷之前拍攝,他高大英俊、神采飛揚,朋友全是名人,他們一起打球、出海、跳舞、飲宴……
今日,都不來了。
開頭,一定全帶著鮮花來慰問,輪流陪伴傷者,但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漸漸把他遺忘,只剩輪椅、水遠忠誠。
管家走過看到她。
「雪虹,休息的時候到了,明早還有許多事做。」
「是。」
她速速回宿舍。
小小單人床非常舒適,差點睡過頭。
天蒙亮,她忽然驚醒,匆匆梳洗,走到大宅。
顧姨正團團轉,咦,是甚麼事叫她這老手為難?
看到雪虹,她說:「你來就好了。」
她拉著雪虹到二樓,才走近主臥室,已經聽見摔東西的聲音。
誰,雪虹吃一驚,莫非病人手腳可以活動了?
隨即覺得沒有可能,一定有別人在房裡。
果然,李太太的聲音傳來:「口說無憑,你給我打個指模。」
聲音冰冷,一點感情也無。
顧姨說:「雪虹,你進去看一看。」
她是新人,大不了丟掉工作,顧姨真聰明。
雪虹卻見義勇為,毅然推開房門,走進主臥室。
只見睡房陳設一如醫院,擺滿儀器。
李太太大約剛回來,身上仍然穿著黑皮衣皮褲,手中拿著一疊文件,一臉怒氣。
看到雪虹闖進,她吆喝:「誰叫你進來?出去!」
雪虹一個箭步走到李作榮身邊。
可憐的他混身不能動彈,只有雙眼可以轉動,眼神震驚恐懼。
李太太的手放到駁到他喉頭的氧氣管上。
雪虹做了一件她不應做的事,她伸手把李太太的手格開。
那艷女大怒,伸手來打雪虹,雪虹來不及閃避,臉上狠狠著了一記。
還好,這時候看護已經急急趕到。
李太太轉身離去。
雪虹也顧不得一邊臉熱辣辣發癌,鬆出一口氣。
只聽到李作榮說:「我要求看護廿四小時輪更。」
顧姨說:「是。」
「還有,請區律師來一趟。」
顧姨馬上出去辦事。
這時,李作榮才說:「謝謝你,雪虹。」
雪虹不出聲。
她合力與看護把李作榮搬上輪椅。
看護替病人梳洗,雪虹到廚房斟杯咖啡喝。
顧姨迎上來說:「幸虧有你。」
雪虹忍不住問:「李太太要的最甚麼?」
顧姨笑了,「錢。」只一個字。
當然,不然,還有甚麼。
「為甚麼不給她呢?」
「已經給她很多,不過,有人嗜賭,又有損友,還有其他癖好。」
「為著錢,不值得吵。」
顧陳訝異,「你這孩子好不天真。」
雪虹微笑,「所以一定做不長,會被轟走。」
顧姨欷噓:「醫生說,李先生的生命也已走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