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亦舒
「怎麼了,小娟,我們是說慣笑話的。」琪琪反而要調過頭來安慰她。
小娟吁出一口氣,「晚安,琪琪。」
琪琪有第六感,李舉新會來找她。
她等了三天。
琪琪問秘書及手下:「華茂表行有沒有人找我?」
沒有。
琪琪覺得事有蹺蹊,女性對誰與她有好感誰沒有這種事上一向最最敏感,十次有十次猜中,錯不了,李舉新斷不會從此失蹤不理她。
週末下班,一打開公寓門便聽見電話鈴響個不停。
琪琪微笑,這一定是他。
如果他約會她,她打算立刻答應。
琪琪愉快地取過話筒。
「吳小姐,我們是明輝醫院。」
琪琪十分訝異,「是,我是吳琪,有何貴幹。」
「吳小姐,約兩個月前,你曾到敝院幫助我們一位病人。」
「是,一點不錯。」
「吳小姐,同一病人已昨日再度入院,請問吳小姐是否願意再一次幫他?」
琪琪耳畔嗡地一聲,思想剎那間炸為飛絮。
「吳小姐,吳小姐。」
電話那頭的聲音,猶如自宇宙另一頭傳來。
琪琪說:「我馬上到。」
「謝謝你,吳小姐。」
放下電話,琪琪沒有立刻出門,她一時無法按理智辦事,她先到浴室洗臉,半晌放下毛巾,取過手袋,檢查荷包。
然後才感覺到心頭一陣痛,哎呀,她同自己說,你還站在這裡幹什麼,這才金星亂冒地離家趕去。
一見到看護便說:「我要見病人李舉新。」
看護惋惜地輕輕說:「吳小姐,這次是他不願意見你,他不知道你在此地,他不讓他家通知你,是院方瞞著他把你請來」
琪琪低下頭。
看護把針紮下。
琪琪流下淚來。
看護問:「痛?」
琪琪不知如何回答。
李舉新根本沒有痊癒,症狀稍微壓抑住,他便出院去透口氣。
這情況想必連小娟都知道,就琪琪一人蒙然不覺,笨,她罵自己,真笨。
琪琪抬起頭來,問看護:「倒底是什麼症候?」
看護苦笑,「除出白血病,還會是什麼。」
琪琪別轉臉,「多久了?」
「發現已有一年多。」
「車禍不是主因?」
「那次失血也使我們頭痛。」
琪琪同看護說:「你若需要我,隨時叫我,半夜都不拘。」
看護點點頭。
回到家中,琪琪一整夜坐在客廳中不寐,她從來沒有為異性失過眠,不值得,她時刻警惕自己,現代女性切忌淪到這種地步。
但看,她現在為李舉新失眠。
琪琪隔日隔日跑醫院,看護臉色越來越沉重,琪琪越來越沉默。
「吳小姐,你需要休息,明後天你不必來。」
琪琪摸一摸自己的黑眼圈與蒼白臉龐。
「病人的父母想見你。」
琪琪搖頭,傷心人見到傷心人,許只會得抱頭痛哭,一點幫助都沒有,琪琪並無心情在這時候見伯父母,改天吧,如果有緣分,一定可以會晤。
那日回家,琪琪累極入睡,她早有準備,把頭擱在電話旁邊。
清晨,它響了。
琪琪驚醒,忙不迭取電話筒,那邊是小娟的聲音:「吳琪,我表哥不在人世了。」
琪琪早已知道有這樣的結局,待它真正發生,卻又不肯接受事實,整個人如踩在雲端裡。
多麼短暫的偶遇。
「他很平安,他很感激你,他不願見你,怕你傷心。」
琪琪木麻地唯唯喏喏。
小娟說:「回來再詳談。」
琪琪把戴在手腕上的白金錶轉一個圈。
她輕輕說:「你沒有報答我,你甚至沒有痊癒。」
琪琪用雙手掩住面孔。
遊伴
求真終於下了決心。
那是一個秋天的早上,空氣清新,略見涼意,抬起頭來,只見藍天白雲,一片祥和,求真知道夏已去秋已來,而我們生命中寶貴的歲月,就這樣一季又一季,在指縫中溜過。
所以她下了決心。
她把那個電話號碼取出來,放在茶几上朝著它看。
林夫人把這個號碼給求真的時候,瞼上帶著淡淡的笑,像是說著挺普通的事:「儂放心好了,」她說著上海話,「都是日本人,三個月換一批,絕對不認得儂。」
求真當時低下頭,上海話真好聽,你是儂,他是伊,打個尋常招呼,都似濃情蜜意。
林夫人即使胖了,中年了,也還看得出臉容曾經秀麗過。
她接著說:「男人要白相,阿拉也要白相。」
她給求真一個電話號碼。
求真收在抽屜裡上整個夏季。
直到今天。
求真解嘲地說:我也是夫人呀,嫁人以後,外頭管她叫薛王求真。
可惜這個夫人見相公的時候少之又少。
這一兩年來,兩人形同分居。
每天早下,求真起來,梳洗完畢,就到泳池邊坐到中午,吃過中飯,外出辦一點事,回到家來,又到網球場坐到黃昏。
為什麼不出去消遣?求真微笑,同你喝茶的是一班人,調轉槍頭講你閒話的,也是同一班人,有什麼味道。
不如獨自吸一支煙,喝點酒,又當它一天。
求真還年輕,不嗜打牌,原先是個大學畢業生,不想繼續進修,與娘家不和睦,無處可訴心聲,生活孤清,早成習慣。
——有個孩子就好了。
但求真不能肯定,她是否會全意全心愛薛某的孩子。
他倆關係已惡劣到公開談判分手條件階段。
求真一口咬定一筆贍養費數字,薛某大吃一驚,索性搬出去住,命律師還價,就這樣,堅持了兩個夏季。
拖太久了,求真告訴自己,浪費的是她的生命。
今夏,她獨自坐在淺水灣茶座,林夫人看見她,忽然過來,給她一個電話號碼。
她叫求真去玩。
真是一種最原始的鼓勵。
求真鄭重撥通電話。
那一頭傳來悅耳愉快的女聲,「宇宙伴遊社。」
求真鎮定的說:「我需要一位伴遊。」
「是,夫人,請提出你的要求。」
「他必須年輕高大英俊。」
對方淺笑,「他們每一人都附合上述條件。」
「和善,禮貌,有幽默感,擅對話。」
「沒問題,夫人。」
「會跳舞最好。」
「可以,請問夫人你幾時需要他?」
「今天黃昏。」
「夫人,請你在下午五點半到華晶酒店咖啡室,胸前佩一朵白色康乃馨為志。」
「就那樣?」
「他會找到你。」
「好的,」求真點點頭,「我會準時。」
「夫人,所有開銷歸你,然後每小時的費用是——」接待員說出一個數目。
求真笑了,這要比大律師的收費貴三倍以上。
「夫人,你一定會覺得物有所值。」
求真放下電話。
值得,不值得,沒有一定標準,她但求散心,不計代價。
這是她多年來第一次約會。
求真換上一套舒服的常服,配好手袋鞋襪,佩上那朵白色康乃馨,自己開車出門。
酒店咖啡座很可能碰到熟人,求真並不在乎,她挑張桌子坐下,叫一杯礦泉水。
三十分鐘後,她開始尷尬。
茶客紛紛離座去趕下一場晚餐,熱鬧的茶室人丁漸漸疏落。
那人遲到。
求真不由得有點生氣,沒有職業道德!
她想起身撥電話到伴遊社投訴。
剛在這個時候,有人走過來,附下身子,輕輕地對她說:「你好。」
求真抬起頭,來了,終於到了,千呼萬喚始出來。
年輕、高大、英俊,一點不錯,完全附合要求,笑容純潔可愛,打扮斯文。
求真的面孔忽然漲紅。
對方卻問:「我可以坐下來嗎?」
求真點點頭。
他用的是英語,求真看他卻不似日本人。
他笑笑說:「我在那邊留意了你好一會兒。」
他講的是真話,侍者把他喝剩的飲料拿過來。
求真一看,怔住,巧克力冰淇淋蘇打。
新一代什麼都不一樣。
她微笑,所以他遲到,她原諒了他。
許久沒有單獨面對一個陌生男人,求真一時間不知說什麼才好,然而倒底見慣場面的人,雖然有點緊張,仍然落落大方。
他欠了欠身,「我冒昧了。」
求真問:「我怎麼稱呼你?」
「我名叫卻爾斯。」他微笑。
「那麼,卻爾斯,我們自這裡到何處去?」
他揚起一條眉毛,像是對求真的主動感到詫異,隨即笑,「你想到哪裡去?」
求真吁出一口氣,「我想吃一頓好菜,喝一瓶好酒,還有,希望你好好陪我天南地北地聊天。」
卻爾斯鬆口氣,「那太容易了,那我絕對辦得到,我還以為有什麼特別的要求。」
求真一窘,又不禁笑起來。
值得,怎麼不值得,她不知道多久沒暢快的笑。
「我們走吧。」她說。
卻爾斯召來侍者結賬,求真有一絲詫異,一切開銷不是歸她嗎,也許由他先墊付,她把打開的手袋又合攏。
卻爾斯說:「我帶你到一間無名的小館子去。」
「好的。」求真輕輕摘下襟上花朵,隨他離去。
他開一部小小開篷車,直向郊外駛去。
求真任由涼風吹拂頭髮,好久沒這樣輕鬆,沒想到金錢還可以買到某一個程度的快樂。
卻爾斯看她一眼,「你好像很享受。」
求真瞇著雙眼,「每一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