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賣火柴的女孩

第19頁 文 / 亦舒

    維峰又說:「得到的方是最好的。」

    得不到的,管它呢。

    觀點已經變了.

    一家四口,在結婚紀念日特地去拍家庭照。

    妹妹說:「媽媽拍得美極了。」

    弟弟笑著過來看:「比英國女皇還好看。」

    妹妹白地一眼,「英女皇已是老太太,你不懂不要亂講。」

    早已經沒有趙榮榮的位置。

    除了趙榮榮,每個人都知道。

    空室

    分手後,梅梅表面上什麼什麼痕跡都沒有露出來。

    畢竟這種事,一日普通過一日,處理得好,也是應該的,現代女性,應付私人生活,量好似辦公室事務,科學化,講究效率。

    好友問梅梅:「為什麼離婚?」

    梅梅實在不欲作答,想了很大,才答:「他從不補充不足。」

    小自牙膏肥皂用盡,從不曉得添置,大至感情磨損,絕不彌補。

    這一招最使伴侶疲倦。

    任何事都由梅梅斟酌張羅,對方只顧理所當然地享用現成,換句話說,梅梅一直做雙份。

    她不喜解釋,亦不喜抱怨。

    直坐在那裡嚕嗦有什麼用?

    不如站起來,走為上著。

    對比較生疏的親友,梅梅會非常認真地說:「都是因為我貪慕虛榮。」

    人家被她搞得啼笑皆非。

    再把她醜化也用不到這樣的罪名,梅梅一切所有,都靠雙手賺來,手法公平,絕無綽頭。

    晚上比較可怕。

    她不喜應酬,也沒有聽音響的習慣,一到家便開著電視,螢幕閃閃,絮語細細,但從來不看。

    公寓有一個相當大的向海露台,她愛獨坐喝杯酒,累了上床睡覺。

    梅梅笑著嘲弄自己:終有一天,七老八十,她會坐在這張籐椅上離開這個世界。

    不過,離七老八十,還有很長一段日子。

    命運對梅梅另有安排。

    是一個很普通的日子,熟同事過來請求梅梅給個人情。

    梅梅說:「我能盡什麼棉力,請告訴我。」

    女同事似難以啟齒。

    梅梅納罕,「是經濟上的原故嗎?」她知道這位同事此刻亦獨身,帶著個十多歲大的女兒。

    「不,不,」同事吁出一口氣,「我的孩子犯了一點事,現在社會福利署指定她去接受心理輔導。」

    梅梅馬上明白了。

    這是標準的長話短說,其中複雜過程.全部簡略。

    「我答應陪她見心理醫生,但是後天那個會實在不容缺席。」

    梅梅微笑說:「我代你陪孩子去好了。」

    女同事連忙道謝,忽然之間,觸支心事,淚盈於睫。

    梅梅只裝沒看見。

    過一會兒女同事悲憤地說:「生活上太多荊棘。」

    梅梅用一隻手按住同事的手,半晌,對方才鎮定下來,留下地址時間,再次道謝,才輕輕離去。

    梅梅對自己說:日行一善。

    她開車去接那個孩子。

    十五六歲,長得非常俏麗,穿著校服,嘴裡不住嚼口香糖,神情冷漠,目無尊長。

    梅梅心中暗暗歎口氣,這樣的小孩,假使不顧一切立定心思打算墮落,千軍萬馬未必能儂妮臨崖勒馬,梅梅預備把她帶到心理醫生處即走。

    在車上女孩哼歌,搽口紅,梳頭髮,一句話都不同梅梅講。

    到達目的地,梅梅查看同事給的卡片.是政府診所六O九室。

    誰知電梯到了三樓,門一打開,那女孩忽然向梅梅裝一個鬼臉,隨即飛奔逃去。梅梅愣在那裡,要過很久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由得搖搖頭苦笑連連。她這個押送問題少年的公差這次可大大失職。且不忙通知女孩母親,當務之急是向醫生道歉。六O九室。是一扇天藍色的門,看上去挺舒服。梅梅敲敲門,聽到一把男聲在裡頭應首:「請進來。」梅梅推門進去。房內光線異常幽暗,寫字檯面前坐著一位男士,背光,梅梅一時看不清他的臉。「梅小姐,請坐。」梅梅一怔,奇怪,他似早已知道她是誰。「梅小姐,不用急,慢慢說。」醫生的聲音十分溫柔。梅梅的神經立刻受到安撫,不由自主地鬆弛下來。「那小女孩不合而別,跑得影蹤全無。」梅梅訴苦。醫生笑了。

    過一口兒,他說:「你呢,你有什麼事需要傾訴?」

    「我?」梅梅指著胸口,這位心理醫生好不幽默,凡是進得門來,都一律當作病人。

    梅梅想把他看清楚,但是坐位距離相當遠,光線雖然不好,但卻使她有一種安全感,她不由得微笑道:「我的煩惱?,你有沒有六個鐘頭,如果不怕累,我倒可以慢慢說於你聽。」

    梅梅好像看到一雙晶光閃閃的眸子正在注視她。

    醫生輕輕說:〔人生失意難免。」

    梅梅忍不住學著女同事的口吻說:「荊棘何多,溫馨何少,」長長太息。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有時候我有種想法:我們這些人,來這世界一場,百分百是為著接受刑罰。」

    「這是悲觀的假設。」

    梅梅靦腆:「當然,我得到的也很多,但抱怨是人的天性。」

    醫生接上去說:「無可厚非,心事說出來有益身心。」

    「我得走了。」梅梅站起來。

    「我替你訂下一個約會的時間。」

    「醫生,我並不是你的病人。」

    「我這裡沒有病人,你們或需輔導,但並非不健康。」

    梅梅愣住一會兒,為什塵不呢,她也是納稅人,有權使用這項措施。

    「好的。」

    「下星期三同樣時間。」

    梅梅離去。

    室外光亮,她連忙架起太陽眼鏡。

    回到公司,女同事迎上來,梅梅還沒開口,人家已經一疊聲道歉,知女莫若母.這孩子難纏。

    見到做母親的如此煩惱,梅梅只得輕描淡寫。

    她並沒有白走一趟,心理醫生同情瞭解的語氣使她得益非淺。

    不曉得多久沒有向任何人說過心底的話,她不敢,也不想,一貫苦苦忍耐,漸這粉。深寂寞悲哀,漸覺生活無味。

    人生能有幾何可以對牢一個可靠可信的人暢所欲言。

    梅梅決定下星期三再次到診所去。

    心理沒有毛病的人也需要抒發。

    到了六O九室,仍是那扇天藍色的門。

    她敲了門,聽到有人應.便像上次般進去。

    光線似乎更暗了。

    梅梅自動脫下外套坐好。

    醫生輕輕關懷地問:「你今天好嗎?」

    梅梅笑,「已經沒有人會這樣問候人了,只要交出功課,誰還管我們好不好。」

    醫生也笑,「世態真真為炎涼。」

    「你這裡真舒服,一瞌上雙眼,就可以熟睡。」

    「確是特別裝置,好使你們鬆弛。」

    「我意不知世上還有這樣好的逃避之處。」

    醫生但笑不語。

    「請告訴我,在以後的日子裡,迂迥的人生路某一個轉角,是否還可能有驚喜等待我?」

    醫生答:「有。」

    梅梅用手掩瞼,「你不過是安慰我罷了。」

    「我不會騙你,我有專業道德需要遵守。」

    梅梅笑了。

    確是位好醫生。

    「多出去接觸朋友。」

    「我曾多次受過傷害。」

    「所有傷口都必然痊癒,你得到的卻是寶貴的經驗。」

    梅梅想一想,十分不值,「有否比較沒有痛苦的學習方式?」

    醫生笑,「梅小姐,同你說話真是樂趣。」

    「你也是呀。」梅梅心裡寬舒得多。

    「下星期三同樣時間再見。」

    他們的關係,止於一間房間內,他是輔導員,她有煩惱,每星期三,她按時去見

    他,訴說心事。

    梅梅問同事:「孩子最近怎麼樣?」?

    同事搖頭,「拿她沒辦法,打算送到她父親處讀書。」

    梅梅說:「過幾年她會回頭。」

    同事苦笑。

    「憤怒過後,心情平息,理智恢復,她會做一個好孩子。」

    同事不敢奢望,「你好不樂觀。「

    梅梅驟然發覺,自與心理醫生傾訴心事之後,她的態度的確有所改變。

    「是,我有信心,孩子只要有三分像你,已經十分能幹可靠,你也要信任她。」

    同事感激地看住梅梅,脹紅面孔,半晌作不得聲。

    生活在冷酷的都會,難得聽見一兩句溫暖的言語,偶一得之,足以感人肺腑,我們真的那麼忙那麼自私,抽不出一點點溫情?

    天藍色的門上寫著六O九三個數目字,門內有瞭解她的人。

    梅梅告訴心理醫生:「我開朗得多了。」!

    醫生輕輕地笑,「那是好消息,一連十次診治時間於這次結束,你的進步使我寬慰。」

    「我有一個請求。」梅梅按捺不住好奇心。

    「請說。」

    「我能否看清你的容貌?」

    「我的五官相貌是否重要?」他反問。

    梅梅據實答:「不,一點都不重要。」

    在希臘神話中,賽姬因偷看愛神邱比得的容貌而受到懲罰,她永遠不能再見到他。

    梅梅的心一動:「可是醫生,我連你的姓名也不知道,在俗世中,我們習慣叫親友

    的名字。」

    醫生默然不語。

    梅梅略為不安,「可是我得罪了你,可是我講錯什麼話?」

    醫生搖搖頭。

    氣氛有點僵,梅梅只得站起來,「我到門診部去續期,最好再能給我十次約口。」

    醫生輕輕說:「為什麼不靠自己,你是聰明人,應當一通百通,不必再借助醫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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